当前位置: 首页 >同业动态 >意义总是在迟到

意义总是在迟到

2021-05-28 03:34:11


一、

 

前天早上,五点半,我醒了。这里的天亮的很早,但是叫醒我的不是梦想,是膨胀的膀胱。迷迷糊糊地站在厕所里,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想起来,噢,到北京了。我一个人在东直门地铁上边上租了个小单间,拉上窗帘,不辨昼夜。

 

没事儿要忙的时候就在房子里呆着,翻翻书,看看剧。室友出差的那几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念诗。,念里尔克,也念石川啄木,这样的事,童年以后很少做了。


时间因此变得没有太大意义,开始靠日升日落切割生活。有时候推开门,天还亮着,有时候推开门,月亮出来亮汪汪,又苍茫又。

 

决定跑来北京的时候,也有人问我有什么意义?这让我想到一两个月前,和朋友聊天,为什么好像除了我们两个,实习的人都过的很有意义。每天的工作都受益匪浅,遇到的前辈全如沐春风,连加班都透着一股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的味道。,唯一能解释的是,也许他们也被人问到,有何意义?

 


大家都是学过思想品德的,看到意义两个字就恨不得立正敬礼,然后洋洋洒洒列出一二三点。我们得在各种场合反复自我暗示,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很有意义。

 

胡适喜欢给青年人写信,做演讲,我隐约记得他写过一篇文章,叫《人生有何意义》。胡适是个实用主义者,所以无非是把能指层面的意义拆分到每个具体的日头具体的事情上,讲求做一事有一事的意义,过一天有一天的意义。


然而且不说每一天的意义,每一件事的意义叠加起来,是否能推导出人生具有意义,胡适很自然地把空想和做事对立起来,可是做事本身并不天然具有意义。



昨天看新闻,微软的人工智能都会写诗了。号称人类智慧高地的围棋一败涂地,人类艺术形式中最高级的诗歌现在看来也岌岌可危。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工作和生活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只是为了维护人之为人的尊严,毕竟,这已经不是劳动最光荣的时代了。

 

然而我还是没能找到来北京的意义,所以我得继续往下写一会儿。

 

二、

 

刚到北京的第一天,我骑着小黄车去万圣书园。那天风很大,柳絮时不时糊在我脸上,越骑越慢。一辆又一辆的小红小黄小蓝带着骄傲的铃铛声从我身边疾驰而去,复又消失在灰蒙蒙的暮色里。

 

可是我受过良好的革命教育,,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在探索知识的道路上,总是充满了艰难险阻。想到这里,我愈发用力地蹬了起来。然后眼看着拉着废品的三轮车也一寸寸地变成远方的黑点。当我满身大汗的把车停在了万圣书园门口时,才发现是我的车胎没气了。

 

万圣书园的新店距离老店址只有198步,坚持是很容易的,放弃是很难的。然而一旦开始,两百米和十公里没有本质区别,文化总要在资本面前节节败退。新店藏在二楼,门口摆着旧的学术书和过期的杂志,五折六折的抛售,看起来杂志要更受欢迎些。



进店里逛了一圈,没碰见老板刘苏里。碰见了大概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总不能问,您吃了吗?店里的人不多,但好在都是读书的人。毕竟这里没有精心的装饰,没有几千块的手工棉麻衣服,只有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和展台下塞满的没地儿放的书,连自拍都嫌光线差,没办法为消费者提供精致的中产阶级生活范式。

 

店里放的是科恩的歌,连着好几首,我站在书架前把它们听完了才走。走的时候拿了本张北海的《一瓢纽约》。旧书,大概是一五年的货,没卖出去。有几页卷了角,我把书翻开,捋平两年的褶皱,,可以什么都包括”。


当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吊儿郎当,好个老嬉皮。按理说来了北京应该买本胡纠纠的《北京的腔调》之类的书,好在纽约和北京差不多,一样伟大,一样肮脏。



结账的时候,听店员聊天

“我把《现代艺术150年》看完了,厉害吧!”

“你怎么才看完啊,我一个星期就看完了。”

“我课间抽空都翻几页的好吗!”

大约是附近清北的学生,如同聊中午吃了什么一样讲出来,自然的让人妒忌。

 

无意间抬头,看到万圣书园有名的标语,通过阅读获得解放。多年前无意插柳的口号,现在看到意味深长。

 

出了书店已经快九点了,地铁并不挤。座位上的青年人,一排排坐着,西装革履,面色疲惫。隐隐约约有王者荣耀的声音传出来,“稳住,我们能赢。”一对乞讨的母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儿子是盲人,母亲佝偻着走在前面,中间用绳子系着。




儿子在吹着竹笛,女儿情,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讨要过去。路过轨道交界处的时候,地铁发出剧烈抖动,走音了。在看不见的第几节车厢,笛声戛然而止,大概是工作人员来了。王者荣耀的声音没了,不知道是输是赢。刺耳的破风声倒灌进地铁,淹没一切。

 

三、

 

上班族、金属光泽的扶手、盲人、红绳、青色笛子、蓝色制服。当地铁停稳,车门洞开,所有的这些都消失了,方才种种,只是北京城皮肤上一阵突如其来的瘙痒。我有些后悔,没有掏出手机拍下来。没有想好要表达什么,只是无端想起卡蒂埃·布列松和他的决定性瞬间。刚刚的那个画面,闪耀着这个城市真正的底色。

 

别看我这样说,其实我大二时的新闻摄影课只去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大部分时候,我都是挎着包在校园里游荡,或者是翘着二郎腿靠在图书馆的沙发上看小说。有次老师提问,谁提出了决定性瞬间这个概念,没人应声。我一边刷手机一边随口应了一句,布列松。谁让他是我知道的摄影师里唯一记得住名字的,尽管还不是全名。

 

大概是为了奖励我的救场,老师奖励了我一个老干部搪瓷杯,我猜是他中午去什么论坛收到的礼物,上面领袖的画像红艳艳,题着一行“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次课我不好意思溜掉,听的格外认真。期末考试的时候,布列松和他的决定性瞬间又出现在考卷的大题里,状如鬼魅,喜忧参半。



那么我们漫长的生命体验里,会不会也有某个瞬间,使我们成为我们,使世界成为世界。

 

2008年5月12日,六年级,我在进行着小学阶段的最后一场数学考试。六层的老教学楼,我们在顶层的阶梯教室考试。做了没一会儿,两点半,桌面剧烈摇晃起来。我踹了前桌的胖子一脚,抖什么腿。几分钟之后,老师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才知道,大地震了。

 

对于小孩儿来说,并不知道这场地震意味着什么。只是看着震级越来越大,期待停课。然而究竟没有停课,学校开始号召捐钱。我妈给了我五十块钱,我自己留下了二十。


那时候我沉迷Dota,手头很紧。结果拿着二十块钱偷偷溜进网吧,开机,登录对战平台,发现界面上一片漆黑,插着蜡烛,影影绰绰,为汶川人民祈福。那时候我没看过鲁迅的《这也是生活》,不知道那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只是无聊地玩着单机版的Dota,打发光阴。

 

回家后看电视,看书包压在废墟下面,看丈夫背着死掉的妻子回家,看老人趴在蒙着白布的担架前哭晕过去。我没有那么长久地看过中央电视台,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一边抹眼泪一边觉得愧疚,愧疚希望停课的小九九,愧疚扣在手上的二十块钱。那阵子除了军人,消防官兵,就只有记者能进灾区。模模糊糊的关于当个记者的念想,就是那时候立下来的。

 


也是在那一年,,长的很胖,像个屠户。那一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该记得不该记得的人一下子涌进脑子里。这个世界原来和老师教的不一样,大地震扬起的灰霾到现在都还没有落下。

 

一个星期前,我看到朋友圈里,一个读者在纪念大地震,亲历者。当时刚到北京,拉着她说,等我安顿好了找你聊聊。后来没再找她了,想想,,除了愧疚,还有茫然。当我提起大地震,就变得不知所措。我笼罩在它的死寂里。无论在黑板上写多少次多难兴邦,无论开多少次奥运会都挥之不去的死寂。

 

前几天,又到了我们学院大一学生分专业的时候。去年是我站在讲台上夸夸其谈,今年轮到我女朋友。她找我要去年的演讲稿,我翻出来看。稿子的最后引用了阿兰·德波顿在《新闻的骚动》中的一段话:查阅新闻就像把一枚海贝贴在耳边,任由全人类的咆哮将自己淹没。借由那些更为沉重和骇人的事件,我们得以将自己从琐事中抽离,让更大的命题盖过我们方寸前的忧虑和疑惑。



我站在讲台上为学新闻这件事赋予意义,但是如果回到九年前,我宁愿安安静静地考完那场数学考试,宁愿为从哪儿挤出钱上网发愁,可惜没有那么多宁愿。

 

昨天晚上,我点开一个叫keep的运动软件,准备做一套大保健。软件的界面停留在我在广州跑的最后一次步,一圈大学城的内环,4.5公里,消耗了几百大卡的热量。也就是说,我把自己的身上的一部分肥肉蒸发在了广州的空气里。十几天前跑的步,现在才看到它的意义。

 

过去那么多选择,那么多日子,它们的意义大概也延宕在路上了。我现在之所以为我,世界之所以为世界,就是过去二十多年生活的全部意义。


读新闻,来北京,当下做的一些选择,可能我还是没办法一下子说出来它们有什么意义。不过没关系,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它们迟早会拍马赶上来告诉我的。人生那么长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配图均为卡蒂埃·布列松摄影作品


苹果用户北漂支援绿色通道

一个饥寒交迫的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