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连载(28)丨山东泰山文学奖获奖作品 赏析­——怀念母亲

从此，我跟着陈老师练习起了武术。

每天晚上，陈老师带我来到操场上，有时借着月光，有时借着星光，在操场南边的一个小树林里，开始了艰苦的练习。

“你想学习什么？”陈老师边走边问我。

“倒拔垂杨柳。”我说。

老师笑出声，然后说：“先练基本功吧。”

于是，我的第一课是蹲马步，陈老师让我两手扶着一棵大杨树，慢慢蹲下身子，当两腿几乎弓成90度时，他便用一只有力的手掌，轻拍了一下我的脊背。“挺直了！咬着牙坚持住。”

然后，他就在我的眼前，练习拳脚及七节鞭和齐眉棍。中间，他还在我身边同样蹲下马步，给我示范；他的身体像一块又直又坚固的石碑。他用手抓住一个圆口的坛子，一只手用五个手指轻轻抓起来，向上一扔，在坛子向下落时，另一只手又马上抓住，这样往来反复。过了一阵，老师脸上有汗水的光亮，但他的呼吸非常平稳，一口气就是40分钟。

这时候，我双手紧紧搂着树，减轻一下小腿上的压力，蹲了不到5分钟，便两腿发抖，再也蹲不住了。我看了一眼身边的陈老师，他正用亲切而又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站了起来，两腿直抖。

陈老师放下手中的坛子，站起身来对我说：“你抓一下坛子。”我用手抓了一下坛子又滑又亮的圆口。我的手好不容易，抠住了光滑的圆口，一使劲，手立刻滑下来，那个坛子丝毫未动。它仿佛有千斤重哩。我看了一下坛子里面，装着豆粒大小的沙子，我心服口服地呼出一口气。“拳打千遍自上身。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但是必须慢慢来。如盖房子，打好基础最为重要。”陈老师用亲切的话语鼓励着我。

我点了一下头，又扶着那棵大杨树，蹲了下去。

这是初夏的夜晚，北边是一排老师住的宿舍和几间伙房。现在伙房漆黑，几间老师宿舍里，有一点点微弱的煤油灯光。再后边是学生们的校舍，由于晚上不上自习，到处都很安静。教舍的北面是我们的集体宿舍,在那里偶尔传来，时有时无的声音。开始时，有几个同学，出于好奇来参与我们的练武，陈老师也让他们与我一样蹲马步，他们跟着不到三个晚上，便站起身，失去了兴趣，再也不跟着练了；有的同学，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一下子就要学习七节鞭，陈老师也不反对，把七节鞭交给他，同学便学着陈老师的样子，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开了铜鞭，好不容易将鞭甩了起来，但一下子缠住了胳膊，有时缠住了腿，有时甚至缠了脖子，又疼痛又后怕。因此，试着练鞭的同学，跟着练了没几个晚上，也乏味地溜走了。陈老师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对我说：“好钢需要千锤百炼，好武出自夏伏寒九，凡事做成都要锲而不舍、滴水穿石、恒然。”

老师的这些教导，深刻地影响了我以后的做人及做事。

大约练到两个小时的时候，陈老师望一下夜空，说一声：“回吧。”便结束了一晚的练习。

我回到宿舍，同学们都已经睡着了。这时，从窗外又传来了一阵阵隐隐约约，而又是那样有穿透力的洞箫声。

我知道这是陈老师在吹洞箫。在前几天学校举办的一个音乐会上，陈老师演奏了他的洞箫独奏——《秋湖明月》。

我非常爱听这首曲子，忙从宿舍里跑了出来，拐过黑暗无人的教室，走到陈老师的宿舍后面，站在一棵杨树下面。这时，天上挂着一弯新月，满天的繁星，有一缕轻风拂过树梢，悄悄拨动了几下杨树叶子，发出轻轻的“哗哗”的声音。

那箫声舒缓地，很有底气地，而又是曲折起伏地，从陈老师屋里悠悠地飘出来，像是给静寂的乡村夜晚注入了一个灵魂似的。

那箫声似轻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推起了一层接一层的涟漪，直推到了岸边。在那里，清澈的秋水，伸出了又宽又灵巧的舌头，亲吻着露着树根的湖岸，发出了私语般的声音。那私语是亲切的、美好的、善良的，仿佛是一对初恋情人的窃窃私语。

过了一会儿，那箫声，又仿佛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燕子，从泻着银白色月光的空中滑进来；在水面上飞翔了一阵之后，猛地一展双翅，飞到岸上去了。这只燕子在离开水面时，发出了几声动人的“呢喃”声。

箫声跟着燕子飞离了水面，飞到岸边的树丛中去了。垂柳在月光下，婀娜着垂到水面的枝条，在微风中，相互碰擦着、摇摆着，发出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声音。那是一缕清风，在每一根枝头叶梢上拂绕时，所发出的声音。一会儿，那只燕子，又从柳丛中间飞了出来，并发出了一串兴奋的叫声。接着，从它身后，又有一只燕子跟着飞了出来。它们飞在湖水的上空，看着铺了一湖明亮的月光，紧抖了几下双翅，又冲向了高空，在高空月光最明亮的地方，一收翅膀双双直落下来。在将要落到水面时，仿佛怕惊动了沉在水底的明月似的，猛地打开双翅顺着湖面，相互追逐着，欢乐地叫着，飞到远处去了。

箫声送去了燕子，又回到湖中心，来看望这轮沉在水底的月亮。那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仿佛一个银盘落在了水中。这个银盘，相映着蓝天之上的明月，把湖水照得透亮。有一条小鱼窜出了静静的水面，荡出了一个小圆圈似的涟漪。这个小圆圈迅速地扩大，把沉在水底的月亮给拉皱了。但是过了一会，水面又平静下来，月亮又像个圆圆的银盘了。

那箫声便离开了月亮，又寻找起了那对飞逝的燕子。那箫声刚才是欢快地送走了那对可能刚怀上爱情的黑燕，而现在，箫声飘过湖水，穿过树丛，飞到蓝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双燕子了。那箫声便低沉了许多，甚至有些忧伤了。在那忧伤的声音中，令人仿佛看到那对相爱的燕子，被一样东西击伤了，同时，又遇到了狂风暴雨。那双燕子躲到了一颗树下，相互用嘴抚慰着对方的伤口，身体紧挨在一起，来暖干冰冷的雨水。然后雨过天晴。燕子，相互鼓励着叫了两声，一振双翅，又冲上了天空。万道霞光照耀着它们。

后来听说，陈老师原来在省城大学里教体育。他是武术世家。58年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到这里。在他打成右派后，新婚的妻子也绝情地离开了他。

礼拜天我回到家，向父母讲述了陈老师的情况。然后，问母亲：“他为什么会打成右派呢？”母亲没有回答。她看了一眼父亲，意思是让父亲来回答。“他可能太出众了。”父亲摘下眼镜，在衣角上轻轻擦着镜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