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交流创作 >卢万成 | 小说:锚

卢万成 | 小说:锚

2022-01-24 22:54:26

    



海边景致须在落日之前或日出之后的时辰里讨得些好的印象,故而渔人或者船夫总是较我们多多受用了些山光水色。

  又是秋天,又是使人心醉的好日子。我于暮色里来到古北海口,恰是夕阳半落、海边无风、细浪微絮的时候。先是远远地看见一海边的窝铺。窝铺半是悬空,树干为骨,秫秸为肤,整个儿调子灰暗起来。窝铺依岩而设,前怀紧抱兰色海湾,山岩光秃而且褐红,间有杂树碎石和滴泉。碎石一律浑圆,大如碾盘,小如杯盏。窝铺的前面是滩,滩平水阔,一望无际,呈月白颜色。有旧的木船歪在滩头,海色也一并深蓝和辽远起来;有拢岸的船只在驾着风浪并在落日的海面上拉出一条白亮的水带;还有打渔人的号子还有催橹人的歌以及海边渔童扯起亮亮的嗓子从东口唱到西口的娃娃调子,均伴着山前渔村的篱落烟火蔓延起来。

  好日子是很难择到的,而好的时辰尤难。我先是心妒渔夫或山僧的福分,我想倘使我真的做成一个渔夫的话,这一切或者又不算什么景致了吧。总而言之,好日子是择了多少年又多少年的。

  是的,我和她。我们。

  我的珍惜自己也同样珍惜我们的那份刻骨简直不好琢磨,甚而至于简直没法儿研究了。

  从滩头沙嘴儿那边腾起一群海鸥,它们一飞起来的时候就嗷嗷地叫着,那份喧嚣吵闹似乎顿起沙尘一般,天空在令人忧郁的蔚蓝里依旧显得高远,我想或许是有人来了吧,但是在经过一阵静侯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条黄狗。呵呵,这世上纵有千万种书,大约最难读的就是女人了,仿佛这惊散于海滩上的海鸥,爱就爱了,然而照旧恋着旧巢。

  人心难卜,她或者真的爱我。而我的哀伤极象是切开来的黄瓤西瓜,甜甜的拢不圆的旧梦一如半个黄色月亮,个中滋味只在彼此的心里写着。山影在渐次拉长并且灰暗了去,已经入夜了。窝铺的门口渐渐亮起一盏马灯。看那隐隐递来的光泽,我想马灯上大约已经落满了灰尘,颜色似乎古旧而昏黄,显得极有氛围似的。

  有一年,当然那还是我的青葱时代,当然也不可能是约会的。那时天已黑了,而我分明看见一盏灯,就在我的前面,便循那灯光走去。只见沧海横流,黑水滔滔,倘是失足,也就没有今天。我忽然听见崖顶上有个人在朗声大笑,一时海都变了颜色,待我仰头看去,额上的汗立刻就渗了出来。崖顶上有座古庙,时有投宿冷庙的客人,老树昏鸦,青灯古佛,极是可怖。而况自古海上无家可归的野鬼都是聚在这样的古庙的,应该是个招魂的地方。我想那时我肯定因为这虚幻的灯光在引路吧,照耀我走向一个太虚境界。那年我二十来岁,而现在已经堪破红尘,探索人生,略知天命了。


  宽宽的渔场和长长的海滩是古北海口亘古久远的见证。海盗用阴森森的笑声在打着补丁的白帆上发表他们饮毛茹血的宣言,而夜叉却在海蚀壁龛里夜夜吹奏时断时续的洞箫之音诱惑岸土上的纭纭众生。这样一个充满了幽柔和月华的水光的夜晚,渔人便显得不安起来。

  天色已晚,远远地可见海上有渔火明灭,这工夫我看见在窝铺的门首有一个正在抽烟的老人。

  这守滩的老人极矮且瘦,眉毛很淡,几乎没有胡须,皱摺却布满了整个脸睑,他的眼神是浑浊的,在遥望远海的时候显得迷梦如烟。是一个沉重并且韵致的老人。

  老人打量我片刻,大约认定我不是一个来找麻烦的人了,便和我点头示意,我就在他身边一个状若碾盘的卵石上坐下来。

  老人抽烟。烟是旱烟,味道很冲。问我:玩海的么?

  我应着,终于知道我现在必须说谎才好了,而我生平确实懒得说谎,于是道:这地儿还真的不错。

  老人只是笑,那神情里分明还有着未必或者不屑的意思。我想象这般年龄的老渔人,大半历尽海上的风雨,就是波峰浪谷也闯过千回万回的了,眼前这个蓝蓝的海湾自然就不算什么了,不过我对于这个老人的自负很有兴致。海湾里的灯光已经被浪涌揉的很细碎了泊在近岸的许多船只在夜里仿佛多喝了点酒,奈何就要沉睡,奈何就要漂柔,而什么地方偶尔迸发一道白光,然后就看见扑拉扑拉的水光闪动。于是岸上有经验的渔人便知至少在明日吧,天可能就要落雨了。

  老渔人迷梦眼睛里有种琢磨不透的光泽,叫人把握不准而且拿捏不已。我急切地等待天色完全黑下来,夜幕障眼,那时的自我面目才可以见的真切。然而这里面隐藏着的一个巨大的错误是海边绝非山谷,一旦天色寂寂地黑了,便如天墨泻地,什么都将掩盖起来了。海湾既然是一面镜子,纵有微的光亮,也会千百倍地发扬光大起来,而秘密一旦公开,立刻就有传播价值。

  老渔人又问我:等人吗?

  我点点头。但是立刻就被吓了一跳。

  我感觉我内心的隐秘被谁窥见了似的,于是便想,我或许就是一个行迹可疑的人了。本来就已人到中年,而且还浪漫得人约黄昏后,偏偏又择了这样的山隅海趣,渔寮小村,远离众目睽睽的巷闾,远离鱼市的文明,这可算是重大的出行呢。但是随即我便镇静下来。我想事情往往都被我们自己搞坏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一定要杞人忧天,分明是多事了,况且人心里有鬼往往也就自鬼起来。但我终于还是承认我是在等人的,倘使她现在来了,我岂不等于自我暴露?

  老人大约已经将我看透,于是就赶紧转变话题,把季节与收获的困惑把来应酬,话题一经海阔天空,我们也就不再罗嗦。经过修炼或者有些教养的人大半都是这样,在察觉到彼此有了微的尴尬时便佯装糊涂一挥而散。然而我却不是一个老手,瘁然降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心远地宽,神游万里,而一旦面对一个女人又是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其实心里正在窥测揣摩,跳梁前行,一剪一扑,断喉尽肉,完成一项不可能的工作同时又表现出了十足的男人气概。我或许天生的弱智,怯怯地等着,仿佛夸父逐日,风月无边,于是也只有心在默默地歌唱,沿着落日和无尽的长滩。

  老人说,你看这儿还好吧?从前的这片海可不是这样的。但是他说完后却又不肯告诉我这片海滩从前究竟是怎样的。我想大约景状极难言表,所以自行免了。

  半响老人又说,这日子苦啊苦啊,孤零零一个人守这荒凉海滩,寂寂地连个可以聊的人也没有,抬眼就是望不到头的海湾,涨潮了,又退潮了,日出了又日落了,幸好还有条狗。于是我暗想,这老人的许多心思还正年轻呢。我突然发现老人是极其精明的,他的细小的眼睛在暗夜里一闪一闪,充满了智慧的光芒。而一个精明的老头当你面对他的时候心里就会无端产生许多警戒来了。

  这一定是个古怪的老头。

  老人说,从前的古北海口,有个年轻的渔人,置办了一条旧船,我们古北海口都叫做鸡船的。鸡船的头很高,单桅,统共也就三个舱眼,在有好风的日子里鸡船撑起帆来就象是一只白天鹅浮在水面上。置办了船,又置办了网。海边的日子,渔家有了这两样东西,只要神神还肯保佑,这辈子就算有了福了。除非懒汉生性舍不得力气的行货,那自然是例外的了。这个年轻的渔人名字叫做马艄。马艄生得粗大,手脚也都大。那时的网具还是麻线的并且使猪血咬过的,下两次水,上岸就晒。马艄拢岸晒网,出海下网,无一时不忙碌无一日不收获。日子长了,割鱼,腌鱼,晒鱼,什么都干,慢慢地马艄的日子就悄悄殷实起来了,于是就雇工在海边盖起三间渔舍。虽然有些简陋,终于还是聊避风雨,香茶一壶,白酒二两,居然是渔家乐趣。

  有一天的晚上,海上风雨大作,雷电交加。马艄驾船拢岸,把带头栓了,下锚系缆,心想这雨下的泼了就把风压住了,风一停,浪就软下来了,所以本就不必守舱,只管回屋子睡觉罢了。但是马艄望着那黑咕隆咚的渔舍,偏偏就想起女人来了。他想,女人是好东西。女人真他妈妈是个好东西哩!有个女人可以搂着睡觉生养孩子,白日朗朗,可以热汤热饭伺候,入夜则热乎被窝伺候,嘿嘿,真他妈的好,上了天堂也不过如此了,真他妈的绝了。

  那马艄这样想着,就步步趔趄地捱进家门。

  进了屋子,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就顺手从炕脚窝那边摸起个酒瓶子,砰地一声拔了瓶塞,汩汩汩地灌了几口,看看锅台冰凉,被窝也是冰凉,就琢磨怎么不能凑合一宿,过天再说吧。于是吮着酒,胡乱吃些什么,灯也没掌,只把肚子哄乖,就合衣拱进被窝里了。

  入夜以后,酒力发作,于是热将起来,马艄居然没一丝睡意,眼睛便瞪的贼圆了,于是就望着屋笆,静听屋外的风声雨声以及波涛叩岸的轰鸣声,一时下腹鼓胀,翘然起来,便觉难耐得很,翻来覆去,碾转不寐,便闭了眼睛,忽然猛想美女如云,过眼而来,倏然而去。及天明时分,忽然听得窗外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由远而近,及至窗外。马艄于是屏了息,心里别别别地跳着,连呼吸也都有些短促起来。片刻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马艄一骨碌爬了起来,外面早就一片海阔天空,东方白了,太阳红了。

  马艄睡眼惺忪地在自己的屋前徘徊,竟然发现窗外还有些脚印,而且分明是女人的脚印,从西北来了,又往东南去了。这个发现非同小可,马艄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了,他想,好了好了,这日子要好了。

  日子飞快。

  马艄几乎夜夜都听见有个女人在他的窗前略停片刻,然后就走了,而且绝对是从西北来又朝东南去了。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呢?一个夜行的面容娇好的女子为什么而彻夜行走,为什么这样的劳顿?于是马艄也在夜夜的煎熬里度过自己的夜晚。海边的人都说马艄是中了邪了,必先设法把他身上的邪气驱掉,不然马艄就把命搭进去了。然而马艄不信,而那张脸却在消沉下去,日渐憔悴,气色也益发坏了。

  马艄瞪起那双怔怔的小眼睛逢人便说,你说这事儿不是神了?她是入夜就来,天明便走,蹑手蹑脚,听门爬窗,大气儿不出一口,然后就一溜溜地往东南下去了。你说你说,这是不是神了?

  马艄此后日渐消沉,人也变得慵懒起来。日月交替,汛期到了,鱼市也旺发了,但是马艄什么都不想干,整天价无精打采焉不拉几,但是每到入夜就惦记哪个女人。那女人忽地来了,倏地去了,马艄逢人便说,真他妈的——神了!

  老渔人说这汉子痴了,只会惦记些没出息的事。其实那马艄想也是白想,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明白。岸上的许多人就商量,到瓦铺子里多使些钱,招个既有手段又有姿色的女人陪他几夜,不然就这么一味地痴下去,没几日就痴死了。瓦铺子里的女人大半极富侠义心肠并且钟情渔人的,只要把银子使上,这种事还是肯干的。况且这也算是义举了,不但作成一桩卖春的交易而且尚兼着救人。往往偏爱博得一个好的名声。经人搭讪,果然一拍而就,只待马艄将她睡了,便是积了大德。

  那夜无风,月出潮生海边的景致好极了。马艄在这样的夜里自然碾转反侧,眼睛熬的红红,只等后半夜,月已偏了西海了,那神秘的脚步声便橐橐而来。马艄其实生性胆小,心里早就被那脚步踩的畏了。趁了好的月亮,出来看船并小解。这功夫瓦铺子的女人极快地闪了进去,又三把两把地脱光扒光,赤条条地钻进马艄的被窝。

  那马艄回到屋子后,脸色仍是忧郁,轻轻掩了门,嘴里念叨,真他妈的——神了!

  才要拱进被窝,手一摸有个软软的东西,于是那瓦铺子的女人噗地一笑,坐起来了,浑身白白的就象是个刮了皮儿的大白冬瓜。

  马艄一见这情景,吓的妈呀一声一腚坐在炕前,浑身抖动,面色惨白,唇色发紫……

  

  老渔人照旧在抽烟,样子显然有些自负起来。

  我在想这故事他或许还只讲了一半。有些故事,有些好的故事常常是恰倒好处的半截儿故事,这自然是老人的技巧和手段了。那么至于故事里的马艄未必就不是他自己呢。于是我自然联想到一个时髦并莫名其妙的字眼——熵。

  爱的熵。或者叫做瞎忙。

  天色一经黑下来了,远远近近的渔火就红亮并明灭起来。我想她或许应该来了,而且她若来时,秋海夜景当别是一番情趣。我们相携相挽,我们共同搀扶生病而且陈旧的熵,同时害怕失落,害怕跌碎一个圆的东西。我们共同将它维护了很长时间,过去的一切均变得十分糊涂,而今我们将不再糊涂。老人闪烁极富智慧的眼睛看着我,并时时露出诡秘的微笑。我当然不会贸然地对这故事表示什么。我不再象我的青年时代那样喜欢表态。我不做任何表示。那么他就对我没治了。窝铺门首的那盏马灯依旧灿灿地亮着,一些飞蛾以及别的什么趋光的昆虫拼命朝着灯光撞去。我觉得这趋光的天性简直是生命里最大的悲剧,它们只要不被撞死或烧死就决不停止扑火的工作。当然还有海里深居简出的蟹,本来很可以自我经营属于它们自己的日子,然而倘使蟹灯朗然一照,再有些许诱饵的唆使,它们便极欢快地做成了人类的俘虏,极欢快地成为人类下酒的物甚。倘被这东西觉悟,死死钳住了手指,接下来的便是嚎天嚎地的叫唤。

  我说这海边的秋夜自然比白天要好些了。老人说,你能看出好来已经不易,但是首先还是要有韵致,没有了韵致简直什么都灰了。

  我心里暗笑。我想这样徒守烟波的老渔人竟然也出口就是韵致,可见海边的日子真的可以将人的性情养怡得一片浩然。老人又说,白天,什么什么的都没了层次,那就没个看头。如果是个有雾的天气那也没得说的,迷梦如烟,什么都是变幻不定,自然也会有好的景致了。不消说了,当然还是入夜的最好。最好的景致只能看,不消说了。

  他这般说着,极象是一个职业旅行家在品评山水,虽然极尽炫耀,但又含而不露的样子。我们这时几乎都已经忘记了马艄的故事,然而我分明知道故事正在进行,我们都不会忘记马艄的。他既在品位和体察这突然打住的效果,而我则在苦苦想着那瓦铺子里的女人究竟有些什么滑稽的手段。

  老人又说,这个世界最难的事有二。

  我说其一是驴子上树了。

  他笑一笑,知是打趣,便道:一是杀人;一是食色。食色性也,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不必说了。说色吧,按说男女也合乎人性,而若把劲儿使反了恰恰又失掉了人性,这世上多少正经男女被欲火掳掠的没了人性呢?食色得有个火候,那么杀人更得有个火候了。说着,他顿了一会儿,清清嗓子道:现在我们就说杀人。两军对垒同胞倒在血泊里,然后帅旗一挥,杀声震天,那是红了眼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无所谓善恶,只管一路挥刀砍去,即使杀人如麻,手也不软,哪里还有什么人性。人性只有在蒙了一层假面的时候才表演得充分,善善恶恶,事情难得一律。而最难的就是斩首处死了,。那死罪的犯人被五花大绑,跪在断头台上,刽子手们则一律血红的衣裳,露出半截膀子,手提大刀,寒光闪闪,又喝些烧酒壮胆,样子好不威风起来,其实心里早就怯了。再说死罪的犯人,与刽子手怨也没有仇也没有,听到一声断喝开斩!于是便手起刀落,喀嚓一声拿下犯人的脑袋,我说这事儿最难不过的了。

  我忽然觉得老人的话题似乎好笑的很,而他却尽兴发挥,津津有味了。他又说这位先生你懂是不懂?刽子手用的是拐刀,好的刽子手能够一口气拿下五个人的脑袋,再怎么好的刽子手也不过是一捏,老人使左手捏起仨指头晃着说:一捏是七个。

  他说,过了这个数儿,再好的刽子手手也软了。而且这里还有着许多技巧呢,高举猛砍往往不行,别看头掉了以后不过碗大小个疤,人的脖子扯筋带骨的连着心肝系子,要想着一刀拿下来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我们说好的刽子手会看骨逢呢,他只死死盯住你脖颈的后面,极象是职业病了,但是这又不是解牛似的那么简单,嚓地一声雪亮快刀便沿骨缝切下去了,这就是拐刀的力量。

  大凡杀人场,往往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大众的人性也只在杀人场上才暴露得充分,砰然一声血水溅出,众人于是轰然起来,无数的人似乎都得到些许满足。刽子手面对这样的人群,一时脑子乱哄哄起来。便只想能够快快开斩,快快收场,使了银子喝酒去。但是刽子手最怕的是那些被吓瘫了的犯人。铮铮铁汉,宁折不弯,彼时脖子挺得直直,叫声二十年后却看端的,于是众人都来为他喝彩。这时刽子手信步走去,托了刀,一拍肩膀,嚓地一刀拐去,那死罪的汉子还能来得及称赞刽子手的好刀法,说是好快刀!我们说人是向善的,刽子手的善良在于极快地切下这颗头颅,所以罪犯口中那个刀字往往不及出口人头便滚落下来。这边只说好快——那滚出老远的头颅尚存一息,还缓缓吐出一刀字来,然后就咕嘟喷出一口鲜血,人声随即将一切都淹了。再看那刽子手,刀口仍然是雪亮雪亮,不见一丝儿血腥。

  老渔人说到这里就停了,道:这就是善了,但是要等二十年后才能见出分晓。那么善人是这样,而善政也莫不是这样。我想在这样迷人的海边的夜晚听一个老人说布论道,大约是很有意思的。然而我不能够忘记我是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她会在入夜以后出现在这个神秘的古北海口吗?她经常对我说起她家祖上的那条双桅船。那条船很大,双桅四个舱眼的,大桅上写的字,那字是:大将军八面威风。她说她小的时候会经常做梦,在她童年的梦中时时乘着双桅船顺流漂去。我觉得女人做这样的梦大约是不好的,但是究竟为什么不好我却说不明白。她还竭力描述双桅船上的大木舵,说她如何沉重,舵把如何光华等等。然而有一年那条双桅船忽然起了大火,把什么什么都烧了,剩下一只很大的古锚。

  古锚是石头的,很圆,象一只很大的葫芦,芦头处凿一栓缆的眼儿。她抚摩古锚的时候眼睛暗淡无光,仿佛连记忆也在时间里锈蚀了。她说她童年的船儿已经早就搁浅在荒滩上了,剩下来的就是一尊古锚。我们在谈话的时候会经常谈起这个双桅船和它的古锚。双桅船那样高大那样威风,涨满海风的巨帆,古老激越的号子,以及船工的脊梁,水泻般的太阳……

  我们居然还搁在滩上。我想蓬帆只在招摇海风双桅却苦恋着蔚蓝的海洋,只有古锚还在吻着大地,生命从此也变得沉寂和忧郁起来。如果我们的锚泊地能够钩沉旧事,同时注入鲜活的血,那么生命的船就会扬帆了么?但是现在事情似乎很难,我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老人絮絮叨叨讲些近乎无聊的故事。老人说先生,你等的人不会来了。我听这话便猛然一阵惊楞。他浅浅一笑说不会来了不会来了,我知道你了。

  说着老人还是笑着。我在诧异里谈起那条双桅船,他静静地听,一言不发,后来说我知道这条船,烧了。你看看你腚底下是个什么。

  我站起来,在夜色里摸索并仔细辨认,原来她说的古锚就是我坐的这块石头。他说天色这么晚了,我劝你还是回吧,你那个朋友已经委托我了,所以我才给你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想我的上帝老儿可真有你的啊。

  她终于没有来。

  或许老人真的肩负了某种使命。我甚至想一个中年人的约会是策划周密并万无一失的,怎么能够呢?海上风景依旧,老人也略显得疲惫。然后说:先生,我再告诉你一遍——她不会来了,我们家的双桅船龙骨都朽了。

  ……

  夜已经深了,海边的夜气很潮古北海口的风永远苦涩咸腥。一阵风之后,天就开始落下雨滴,冰凉冰凉。



       卢万成:1957年生于烟台市芝罘区,祖籍蓬莱。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长篇小说《女人的河》、《男人的海》、长篇纪实文学《共和国之盾》,发表12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百余篇。另有大量散文随笔作品。作品散见各类选本选刊。获各类政府奖刊物奖二十余次。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现为《胶东文学》主编。




封面图片来源于网络

欢迎加入码字车间QQ交流群: 515857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