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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情(八)——批斗会

2020-10-20 03:45:34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都说农历七月是一年中阴气最重的一个月,鬼月鬼门大开;可今年的这个七月,还依然是一个火辣辣的月份,阳光总是直刺刺地射到人们的身上,不偏不倚,不管你躲到哪个角落。

往年的这个时候,娘就已经开始忙碌着捣鼓那几颗老枣树上的枣儿了;而今年的这个季节,娘似乎很悠闲,还会经常坐在那里怔怔地呆上大半天儿。

傍晚,娘在厨屋里烧火做饭。“咔——嗒,咔——嗒”

,娘来回拉着风箱的胳膊在做着机械运动,而娘脸上的表情却像六月的天——阴晴不定。

晚饭的时候,我爹问我娘:“你这两天是咋的了?魂不守舍的。”我娘放下筷子,憋了半天,憋出满眼泪花。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半是凄切、半是哀怨地说道:“往年的这个时候,咱院子里的枣树上的枣儿已经变成花脸了,咱的孩子们早就又在拽着树枝儿挑红枣儿了,咱家的饭桌上已经开始摆上蒸枣儿了,咱家的院子里也晒上蒸枣儿了。国儿这个孩子,日样着哩,蒸枣儿非得晒蔫儿了吃。全怪这灰鬼的'尾巴',难不成咱家这老树都成精了?”

爹安慰说:“行了,快吃饭吧,已经砍了,再说啥也没用了。你好歹也算是干部家属,别见天儿的神神叨叨的嘛。”

我娘说:“其实,我倒没啥,你就没觉得国儿和英儿俩个吗?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可不是今年这个样子。老祖宗留下来的那几个树带给咱家的快乐,实在是太大了呀!”

爹说:“他娘,别再妇人见识,上面既然说那是'资本主义的尾巴',那还是有根据的,你就行行好,别再给咱乱嚷嚷了行不?”

娘不再言声儿,慢吞吞地开始啃手里的窝窝头……

第二天放学后,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我娘做饭。我托着腮帮子,望着红彤彤的火烧天愣神儿,等着听隔墙二大娘家的大虎哥那悠扬的笛声。

我二大娘家里有四男一女,这大虎哥是其中最聪明懂事的一个,虽然成了"富农狗仔子",我的这个大虎哥依然坚强乐观,自强不息,每天在大队里繁重的生产活动结束后,还坚持利用晚上的时间看书练字吹笛子。他练就了一笔好字,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最关键的是,他每天晚上六点左右等饭吃的时候会定时练习吹笛子,那是一种很好听的声音,这声音翻转墙头传到我家,悠扬深远,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看见我那根长长的橡皮筋儿像一条土黄色的蛇,一圈一圈地,痉挛似地躺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上面荡得灰尘薄土的,——它失业已经快一年了。

以前,放学回家后最有趣的事就是把皮筋儿套在老枣树上的树干上,一边跳皮筋,一边听大虎哥吹笛子。这样,我的跳皮筋技术,在学校里那些技巧娴熟的女生中间,勉强能够维持在一个中上等的水平。

今天好生奇怪,那熟悉的笛声始终没有传来,然而,却看见二大娘自己从隔壁她家的院子那头过来了。

虽然还不到六十岁,她的腿脚已经开始不灵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蹒蹒跚跚的。

二大娘走过来,没像往常一样远远地就喊我"二闺女",这让我颇不习惯;我兀自等了一阵子,无果,有些失落,便只得先朝她喊到:"二大娘,您老过来啦。"

二大娘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夹带着一点哽咽。当走近了时,我发现她的脸上带着丝丝惊恐和凄凉,而且,竟然还有未干透的泪痕。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向乐观坚强的二大娘,今天这是怎么啦?

二大娘使劲向我挤出一丝笑容,带着哭腔问:"二闺女,你妈呢?"我朝厨屋努努嘴,二大娘径直进去了。

没一会儿,屋内"旮瘩旮瘩"的拉风箱声骤然停止了,我听到二大娘和母亲在低声讲述着什么事情。

我赶紧跑到厨房门口,竖着耳朵,努力去听屋里的悄悄话。

"大虎儿......生产队长......瘟神......",二大娘开始抽抽搭搭起来,我娘的声音里夹带着恐慌和愤怒:"这不是欺负咱大虎儿吗?这分明就是一句玩笑话吗??"

"还说要用绳子捆起来,这五黄六月的,大虎儿这娃娃怎么吃得消哇!"二大娘哭着说。

"二嫂,叫大虎儿穿上棉袄,热是热点儿,好歹垫着点儿。"我娘说:“再有,二嫂,记得给大虎儿做点儿好的吃,你可不敢能再对着他哭哭啼啼了,记得,听我的,明天给他穿上棉袄,我一会儿安顿国了儿和英儿吃饭,我就过去。"

二大娘出去了,刚拐过屋角没了背影,我就猴串到屋里,大声问我娘:"怎么啦?我二大娘咋啦,我大虎哥咋啦?"

娘坐在灶火旁不言声,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火塘里那些跳动着的火苗,仿佛在做梦。

我使劲推了她一把,急切地问到:"快说呀,到底咋了呀?"

半晌,娘自言自语道:"你苦命的二大娘,苦命的

大虎儿呀!"

娘坐在那里沉思半晌,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问道:"二闺女,学校今天有通知你们明天开会吗?"

我茫然失措地摇了摇头说:"没有啊!"

母亲有些释然,一下子放开我的胳膊,低下头,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兴许没事的。"

我推了娘一下,严肃地对她说:"","我爹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坚强的唯物主义战士!"

娘说:"看我这灰鬼的,老是不惊醒,对对对,咱们是那无神无鬼人。"我纠正道:"是无神论者,这是我爹说的。"我接着强调:",听他的没有错。"

娘像是挨了批评一样,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临了,还用手在脸上抹了两把,我不知道娘为啥哭了。

娘打发我们吃过晚饭就去二大娘家了,不知道她那晚啥时候回来的,她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北方的夏天,还不到五点半,天已经大亮了。,只消天一亮,家家户户就基本上都炊烟袅袅了。

娘也是早就起来做饭了,她的脸又有些浮肿。这么多年来,娘只要是晚上睡不好觉,第二天起来一般都会是这样。娘自己说,这毛病是六二年困难时期给饿的。

一整个早晨,娘看起来心事很重,老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吩咐我们刷牙洗脸,然后静静地看着我们吃饭,打发我们去上学。

学校上午每天有四节课,第二节是算术课。第二节课刚上了一半,突然就有一个年轻人突兀地从外面推开教室门,冲着上课老师喊:"喂,不上课了,不上课了,叫上娃娃们,到大戏台开批斗大会了。"

……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戏台下面开会的大人们并不多,戏台下稀稀拉拉地聚了约莫三四十个人,,爱凑个热闹的。

俗语说:"秋后一伏热死人"。阳历八月的中旬,虽已入秋,但是这时候正值夏至的"第三伏",再加上秋老虎也来凑热闹,坐在没遮没掩的戏台下的人们,像放在烤锅上的鱼,就快被烤焦了!

戏台下吵吵嚷嚷的,人们不再有心情聊天说笑,一个劲在抱怨这鬼天气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大会;学生们也都像是被晒得焉踏踏的青菜,通知开会时的那种可以逃课的欢快消失怡尽,个个焉头耷脑,唉声叹气的!

就在人们怨声载道的时候,戏台上有动静了。我看见,我大虎哥从后台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年轻后生。大虎哥的身上果然穿了黑棉袄。因为太热,黑棉袄没有系扣子,露出被晒得黑黝黝的胸脯。后面跟着的两个年轻人,有一个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绳子。我到现在都觉着奇怪,这些人当初究竟从哪儿弄来一根这么大又这么粗的绳子。

这三个人在戏台左侧站定,我很奇怪这两个年轻人并没有像以前开大会的时候看到的那样,推搡吆喝大虎哥。

这时,后台又出来一个人,他拿着一个话筒开始讲话。他手里的话筒很小,他讲的话我连一句也没有听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戏台上的那几个人。

讲完话,“拿话筒的”示意那俩年轻人动手,这俩年轻人便开始用绳子在大虎哥身上缠来绕去。“拿话筒的”不耐烦了,斜着眼瞅了那两个年轻人一会儿。后来,他干脆自己走过去,推开其中的一个,扯下绳子,扒下大虎哥身上的棉袄,露出光秃秃的脊背,然后自己动手捆绑起来。那俩年轻人也不敢怠慢,三个人三下五除二,把个人给捆粽子似的绑了个结结实实。

“拿话筒的”又开始讲话了,这一次,还从裤兜里掏出来几页稿子照着念。

时值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直射下来,大虎哥的上半身渐渐变成紫黑色,脸也憋成猪肝色,黄豆般大的汗珠从脸上、脖子上滚落下来,整个上半身油光发亮,像浸在油锅里的黑枣,后来,看起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听到身边两个年轻女人在窃窃私语。一个说:"这大虎到底咋把石头给得罪了?看看遭的这罪。"

另一个说:"咋也没咋的,触霉头上了呗。"

前面那个说"是啊,咱们这个石头队长的厉害,十里八村都是出了名的。本来这石头就不愿意换到别的队。哎呀,那咱这生产一队有多大呀,那可真真地叫个有权有势呀!"

后面一个惋惜道:"唉,这年头这书念多了也惹事儿,叫上咱,也说不出那啥神那词儿来呀!"

前面的说:"啊呀,你是不知道呀,平日里在队上劳动的时候,那石头就总磕打着大虎,啥苦活儿累活儿都给他,唉,父辈的事情,倒让这白白净净的娃娃们跟上受害了。"

这时,后面有个光膀子男人凑过来,咧着嘴,露出大板牙,嬉笑着说:"喂喂喂,你们娘儿们知道个啥屁,依我看,这祸根还在那个翠翠身上,谁让咱石头队长看上翠翠,那翠翠待见的却是大虎儿呢?"

那男人的老婆伸手在男人黑得流油的脊背上打了一把掌说:"胡咧咧啥呢?活的不耐烦了是不?还不回来做饭去?"

那“大板牙”嬉笑着说:“嘿嘿,咱光脚的还怕他们穿鞋的?,我怕谁?”

戏台下的人越来越不耐烦,加上到了午饭时间,很多人都溜号了,学生们也快走光了,我也坚持不住,悄悄地回家了。

我回去的时候,娘已经做好了饭。她给我盛了一碗红面饸烙,心不在焉地说:"你二哥早就回来吃过了,你也快点吃吧,我得上你二大娘家去,顺便给你二大娘带点儿饭过去。"

我一边接那碗,一边问道:"娘,二虎哥到底犯啥错误啦?"娘又红了眼,说道:"哪里有啥大错?还不就是一句话?咱队上那个大队长石头,被村委会换到四大队当队长了,你大虎哥开了个玩笑,说是送瘟神了。这话也不知道咋跑到石头耳朵里了,硬说是搞迷信活动,,非要开大会批斗他。"

我说:"就是个这事啊,可大虎哥今天他——"

娘问:"人多吗?"我说:"不多,先前还有一些,后来差不多快走光了。"

娘说:"人们心里有数儿。"

我说:"我二大爷是我们课文里说的周扒皮、刘文彩那种人吗?那些人是真的坏!"

娘苦笑着说:"啥呀,祖上的那点家产,早被没收充公了,你二大爷年轻时候经商,在外面挣了点钱,家里买了几十亩地。"

"你二大爷那过日子可真是好样儿的,家里连个长工也没有,只是在播种收粮的时候,实在是忙不过来了,才雇上几个人帮个忙。雇来的人,那可是上待哩,自己家人吃的是玉米窝窝头,给人家吃甜豆面窝窝头,自家人吃红高粱面,给雇来的人吃精白高粱面。"

娘又说:"你二大娘,原本是一个外地的逃荒老人的女儿,你二大爷看着可怜,就给娶来做老婆了。没承想,来了这个家遭了这么多罪。你二大爷后来被做成了富农,转年就病倒了,你二大娘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你二大爷病了四五年,临到没的时候,你爹雇了毛驴车,一路送到郭县城医院,治了一些时候,还是没管用,撒手就走了。剩下你二大娘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那日子真叫个苦呀!"

娘抹了一把泪,接着说:"你的二大娘家里这几个哥哥姐姐,也是磕磕碰碰长大的。你大虎哥小时候,你二大娘要干活儿,这孩子就一个人躺在那里哭,我过去要抱,你二大娘说,哭就哭吧,不能老惯着,孩子们都是哭大的。过了大半天,孩子的哭声停了,我停下手里的活儿,过去一看,孩子给哭累了,睡着了。那孩子一脸的眼泪鼻涕,脸和炕席都粘在一起了,我用手一扳,'咯嘣'一下,硬是把脸从炕席上给扳开了。"

我说:"那脸和炕席咋就粘在一起了呢?"娘回答道:"你想呀,那寒冬腊月的,家里又不舍得生火,孩子脸上的眼泪鼻涕都和炕席冻在一起了呀。"

"唉!"母亲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又问:"听戏台下的人提到翠儿姐。"娘说:"都是瞎说哩,你二大娘和你大虎哥都说了,就他家现在这个成分,不能祸害任何人家的姑娘。"

娘接着又显得语重心长地对我和二哥说:"国儿,英儿,你们要时刻记住,像我们这种成份的人家的孩子们,出去千万不能乱说话。"

娘停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对我们说:"你们都要记住 ,你二大娘和大虎哥都是善良的人,你大虎哥是个像样儿的年轻人。"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附和说:"嗯,娘,我懂的。"

因为这个批斗会,下午学校的课也不上了,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傍晚,娘又开始在厨房里做晚饭。我便从院子里捡起那根被尘土荡得灰不溜秋的橡皮筋,在地里插了两根树枝,把皮筋儿套在树枝儿上,心里一直在期待着什么……

夕阳西下,今天没有火烧天。天空上的云低沉黑暗,黑黑的一片糊压了下来。

隔壁的笛声又响起来了,声音幽怨而深长,仿佛在诉说着吹笛子的这个年轻人的心事。我伴着笛声,轻轻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在皮筋上舞,像是怕踩到这条长长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