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交流创作 >真的只是一顿夹生饭吗?——也谈越剧《忠言》

真的只是一顿夹生饭吗?——也谈越剧《忠言》

2022-03-29 18:38:28


相比于《朱丽小姐》,同是孙费伉俪共同完成的作品,《忠言》,展示了更为宏大的人物群像和个性图景,,恰真的把学者的玄想和剧场的美学捏合得那么紧密,又那么自然。






一   谜面


作为留学、工作于美国多年,又再度回国的学者伉俪,孙惠柱先生与费春放先生,无疑是西方戏剧的资深专家学者。他们深入西方,又根植东方,于是,由他们来进行东西方戏剧的彼此互文、编织书写,非常合适。


既然朱丽小姐可以是闺门花旦,既然海达也可以圆场飞奔,那么,李尔王的狂呼、大公主的自私、二公主的谗言、爱德蒙的阴谋——就都可以包裹在越剧的清风软语之中了,虽然越剧的行当不够,容量略少,有些场面壮阔不足,但哲思同在。


由此,便点出本部分所要谈的内容:在满台悦目的舞台美感背后,正浮现出两位从西方归来的学者教授的面容,他们俊朗而阳光,但神情却是笑而不语。


之所以笑而不语,源自于一种学院派的习惯——典故。


就好像是一种寻找知音的密码,好像是一个等待智者的谜面,典故,是学者的意趣,在《忠言》之中,典故,就成了学者等待同道探宝而设置的一个又一个惊喜——若是同道中人,在寻迹典故的时候,常常是畅然回首,紧接着,会心一笑。


首先是,有使者开场,鸣锣静场,待观众入境后,倡优开局,开局说到:人生就像一场戏……典出《皆大欢喜》,即“世界是一个大舞台……”在《皆大欢喜》中,本段台词看似无心,但放置于《忠言》开场,恰显“玄”意,假如世界是舞台,那么,我们此刻所观照的这个舞台,也正是世界,生旦净丑,各自登场,其中折射的形象,恰正是观者自己。


同时,这里的倡优——一语道破至理,而《皆大欢喜》中说出原台词的角色,也正是一个倡优(小丑);在莎剧中,常常道破真相的,也正是看似无关紧要的旁观者、调笑人。这一层处理,正是莎剧的遗风。


紧接着,倡优的朋友阿桑上场,阿桑,这位来自于异邦的藩王,正准备向公主求婚,这样的人物关系和情节处理,正隐隐暗合着与《威尼斯商人》中巴萨尼奥的求婚前夕的相似之处。


而当三女各自表达心迹,诉说对父亲的情感之时,小公主因忠言获罪,于是被驱逐出家,这里的情节,明显与《李尔王》原场景改动很大——其实,则另有文本;越剧经典剧目《五女拜寿》,正是相类。因经典剧目中有女儿口讷,隐而不讨欢心,甚至被冷遇乃至驱逐出门——与此时处理,彼此暗合。


再之,剧中太医的身份,原本角色,即为李尔的近臣葛罗斯特伯爵。太医的两子,改动较大,其一即为后来出场的爱德(爱德蒙),其二恰是先前出场的倡优(爱德伽)。原本的情节是,爱德伽心热口讷,被甜言蜜语的爱德蒙排挤,最终被父亲驱逐出门;改后的情节是,大儿子因热爱戏剧,从而走上从艺之路,进而被驱逐出门。及至暴风雨之夜,当李耳与太医在荒野上痛心疾首的时候,则重现了原剧中葛罗斯特父子重遇的情形,而原剧中父子相见不相识的悲戚,则有相当一部分被转嫁到了李耳与小女儿的相遇场面当中。


及至最终结尾,又有使者进场,继续鸣锣,就此,李尔王的故事结束。其后,已死的李耳缓缓登场,接过使者的铜锣,静立鸣锣。观众或疑惑不解,或感怀肃穆,但点到即止——演出结束,观众跳出,但情境依旧,观者扪心。


以上所言,正是满台优雅的谜面之下的典故搜寻,这一点又一点的痕迹搜寻,依托于会心的默契和机敏的天资,因此,《忠言》,才有了来自学院的内涵气质,但也因此,懂得人自然懂了,带来的兴奋,有时候也与情境无关,于是,《忠言》,也隐含着学者不动声色、笑而不语的俏皮。





二  剧场


如果说,剧中隐藏的典故密码,是来自于学者的学识与俏皮的话,那么,整场演出的剧场呈现,就显现出了艺术家的天才创造力。典雅美丽,固然是越剧的常规特性,但越剧《忠言》的整个演出系统,呈现出的,是臻于完美的典雅与美丽!


首先是视觉系统,两层垂挂下来的景片,轻透软薄,上有水墨图案,则分别革出了剧场中的一道幕和二道幕。一道幕,三片径直垂挂,上书中国山水,意境典雅,颇有宋代遗风;二道幕,同样三片垂挂,三块局部,拼成一副盘云巨龙,隐匿云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剧情的发展,就在这“一道幕”和“二道幕”的交替变化中行云流水般展开了——一般说来,一道幕前,多是过场戏。


有意味的是,这六块景片,还不仅仅是视觉形象,也不仅仅是功能的区分;每一次出现,都是三块局部,,也正是三个女儿的各自人生;李耳分割天下之后,则开始出现单独的局部图景,待到最终得胜归来,局部再度成为整体,布景、疆域、人心,正形成了视觉的呼应。


但视觉还不仅仅体现在背景之上,剧场中的人物、人物身上的服装,同样都属于视觉系统中的一部分。整场演出的服装配色,优雅清丽,服饰款式,也以汉代服饰造型为主,更有趣的是,越地的传统服饰,也得到了突出,尤其是二公主欣赏舞乐之时,还原的是汉代画像砖的图景——长袖善舞,让人好感顿生;服装最大的惊喜,还来自于番邦服饰。在中国传统戏曲中,番邦的服饰元素,要么是“貂毛”的出现,要么是“旗装”的展示,因此,《忠言》中的柯娣阿桑夫妇,则以满族旗装的造型出现,保留了“旗头”和“旗装”,同样辅之以“貂毛”的装饰,展示的是游牧民族的戏曲符号,暗合的是柯娣嫁予外邦的身份转化;同时,也兼顾了江浙的整体文化色彩,于是,采用的是鹅黄色主体色彩,以同样色系的金色和橙色做内衬,整体色彩的搭配,悦目和谐。


此外,剧中的重要道具,也显现意义。以重要场次暴风雨中的大树来看,一开始,在空旷舞台中出现的,是“野旷天低树”的唯美意境,枯树,老人,苦境,形成了剧场中的禅意;及至倡优上场,他将带来李耳的女儿与希望,于是,以绿叶来遮雨——绿叶正是增添了舞台的元素,枯砺的老树这便有了生命;待到小女儿上场,倡优将绿叶插上枯树,于是,正显“枯树逢春”之景,寓意的,是生命与亲情重现的温情;还不仅如此,在树叶与树干这一组对应关系里,树干是生命之源,绿叶是生命之延续,是父女(李耳与女儿)之关系映射——也是父子(太医与倡优)的关系隐喻。


由此,越剧《忠言》的整个舞台,美学品位极简,主要以竖构图为主,整体线条清晰,真是雅致极了、精细极了。


同样精细的,还有听觉系统。


在整场演出的听觉系统中,所有的音乐元素,都是来自于江南的丝竹,琵琶、古筝、笛子、萧、胡琴、鼓点……构筑成了一个独特的听觉世界。值得玩味的是,在《忠言》当中,听觉不仅仅是一种辅助,更成为了一个“角色”,所有的气氛推进、情节体现,分寸极佳,不多不少,恰好如是,一个似有似无的隐形角色——音乐,正是蔚然出场了。尤其引人注意的,正是萧声,恰有“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之感,而这,正与前文所说的极简美学、古雅品位,合为一体。


这样的剧场,实是臻于完美、精致无比的呈现了。





三  意蕴


如果说,与《朱丽小姐》相比,《忠言》有更进一步的变化的话,那一定是对原作意蕴的学者化解读,走向了更自由、更个人、更深层的地步。


《忠言》与《李尔王》有什么区别?


对《李尔王》的戏曲解读,曾打动过我的,是吴兴国的《李尔在此》,他的解读是,李尔其实是一个不会表达爱的父亲,他不会恰当地表达自己对子女的爱,于是带来了其后的悲剧。就此,我以为,《李尔在此》,应是《李尔王》戏曲改编的中国典范。


及至《忠言》,则又有一重体验:《忠言》,则就是《李尔王》戏剧改编的国际典范。


《忠言》,隐含了一个潜台词,即“逆耳”。自古,忠言逆耳,就是一组连带的固定词语,也正是因这个固定词语,小女儿柯娣公主,才因忠言而获罪:逆耳,可以指向的是逆君王李耳。由此看来,“忠言”成了一个频繁提及的关键词,那么,似乎是这样,从《李尔王》到《忠言》,是一个从“孝”到“忠”的话题的转移。


但无论是孝还是忠,实节还是义,都只是表象,这并不是《忠言》指涉的要害之处。


那么,要害在何处?


我认为,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打量。


王国维曾经说过,“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这是词话之说,但也可以看做是交往之道。善人眼里的世界,多见得善,恶人眼中的世界,则多见得恶,常常是,以己度人,于是,善心,则心明眼亮,恶意,则世人皆杀。


于是,李耳糊涂,辨不清好人与坏人,听不明忠言与谗言。不仅是李耳,心怀恶念的大公主、二公主、二驸马,同样也辨别不清身边的忠言与谗言;而心明眼亮的柯娣,则对恶人爱德——看的清清楚楚,对善人阿桑,也一眼明白。


不妨看一看《忠言》中给我们呈现的人与人之间打量的结果:


第一组人物:李耳与柯娣。柯娣忠言,国王辨别不出。


第二组人物:李耳与大公主。大公主谗言,李耳辨别不出。


第三组人物,李耳与二公主。二公主谗言,李耳辨别不出。


第四组人物,大公主与爱德。爱德谗言,大公主辨别不出。


第五组人物,二公主与爱德。爱德谗言,二公主辨别不出。


第六组人物,大公主与其夫婿。夫婿忠言,但大公主辨别不出。


隐含的第七组人物,依照原著的文本,葛罗斯特与爱德伽。爱德伽忠言,葛罗斯特辨别不出。爱德蒙谗言,葛罗斯特辨别不出。


第八组人物:柯娣与阿桑。柯娣忠言,阿桑真诚。彼此相知。


第九组人物:柯娣与爱德。爱德谗言,柯娣辨别得出,拒绝。


正是——人心蒙尘,双眼亦然蒙尘,心若模糊了,眼睛自然也就看不清是非了。因此,李耳也好、大公主、二公主也好,皆因心意蒙尘,于是影响了自己的是非判断,而柯娣与阿桑心明,故而眼亮。


顺着蒙尘之心,望向大千世界,于是,则便人人自私、人人自利了,故二公主听闻小妹带兵而来,则以险恶居心推测对方,而二驸马见大公主死毙,也以自己之心去揣测他人,以为大公主死于其夫婿之手——这一情节,招至满场爆笑,但这爆笑之下的深层意味,谁人会得?


这样的意蕴,又哪里是一个地方剧种的格局,哪里是一种文化群落的立场,她明明有一种学贯中西的底气,更有一种关照世人的能量。,关汉卿也好,东方文化也好,西方文化也好,诚如是也。


因此,她实实在在不能说,是越剧,也实实在在不能说,是莎剧——那分明是更高层级的另一个定义:戏剧。





《忠言》,看似展示的是一个故事,但实际上,关注的恰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观照和彼此眼光——而开场静锣与终场静锣,也正是点拨世人,使人警醒之意;有趣的是,一则,由于本剧的学院派品位和深度意蕴,故而显得故事不够圆融自然,因此,引人侧目,二则,这与传统越剧的文本叙事相去甚远,于是,有些观众似乎并不买账,不解意,从这一点看,《忠言》的深层内蕴和学者品位,针对的正是观众对浅俗“故事”、快感审美的批判,这恰恰正好,也是创作者面对着观众所说的逆耳“忠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