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宫妆争捧黄金注
赵楷冲赵嬛嬛挤挤眼,低声说:“七大脚来了。”
赵嬛嬛早瞥见赵缨络在对面抄手游廊的侧影,却装作无视,自顾自地饮着茶。
赵缨络是宋徽宗的七女儿,生母乃是宋徽宗的皇后郑宁训。郑皇后年过四旬,青春已逝,远不如娇媚绰约的妃嫔受宠。却胜在自己与宋徽宗有过相濡之情。宋徽宗初被先王立为端王时,已故的向太后就将郑宁训赐给了他。郑氏端庄淑贤,从十六岁起就服侍徽宗,身份由婢女到侧妃到贵妃再到皇后,数十年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管理后宫井井有条。宋徽宗对她颇为敬重,在她年轻的时候也多次召幸。可是郑皇后膝下唯有一个赵缨络,时常扼腕无奈。或是过于溺爱了她,到了女子缠足的年龄,赵缨络忍受不了痛苦,动辄扯开缠足的白绫。郑皇后抱着她左哄右哄,命缠足嬷嬷动作麻利,速战速决再给她裹上。赵缨络哭喊得令人撕心裂肺毛骨悚然,硬是哭软了郑皇后的心,没有命人将裹足绫布密密缝口。
长大后的赵缨络五短身材,玲珑有致,五官精致,皮肉白净。又酷爱靓妆,无论首饰抑或衣衫的奇巧均为皇宫无出其右者。每每出场,她总是花团锦簇,令人眼前一亮。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脚逾四寸,在崇尚三寸金莲的宋朝可谓是难以医治的硬伤。赵缨络一直以此为最憾之事,尽量让长裙曳地遮住双足。偏偏,赵嬛嬛缠得一双不长不短,不肥不瘦,要圆有圆,要方有方,该窄就窄,该尖就尖的玲珑小脚。她特别喜欢收藏绣鞋,单搁置绣鞋的描金箱笼都有三四个。那些绣鞋或掐金挖云、或镶银嵌玉、或挂珠顶翠,精致得出奇。
赵嬛嬛尤爱用雨丝锦做面、白绫衬底、匝绿提根蓝口金的凤嘴弓鞋。鞋面绣了鹦鹉摘桃,鞋头缀了指头肚大的明珠。风和日丽的天气,赵嬛嬛常常换了窄袖胡服,穿着这双鞋,与宫女们在芍药花海、龙柏树荫之下比赛踢毽子。
有一次,赵缨络从旁经过,看到赵嬛嬛的裙幅扬起,有一好似翠鸟的小脚如啄、如扑、如蹦、如躲,与一只花毛毽子入窠出巢般共同翻飞,直看得惊也不是那个惊法、艳也不是那个艳法。从此她与赵嬛嬛结了怨,只要一见面就对赵嬛嬛阴阳怪气的奚落。赵嬛嬛也不是善茬,她与赵缨络狮子老虎,半斤八两,经常针尖对麦芒,丝毫不看郑皇后的面子。
此刻,赵嬛嬛见赵缨络妖妖娆娆地走进房内,故意将膝上的闪光鱼鳞裙略略提起,露出她的纤纤弓鞋来。
赵缨络面如银盘,额前一抹海棠须,朱口细牙,新月眼,不笑也有三分笑模样。她一见赵楷就“呦”了一声:“想不到三哥也在,真是与二十妹感情深厚。我的宫殿距离这悦心殿不远,也没见三哥到我那去坐过一坐。”
赵楷起身笑道:“七妹又给我开玩笑了。三哥早就听闻七妹的宫里豪华讲究,都快成神仙也能住的屋子了。七妹却从未邀我去参观参观。”
赵缨络抬起袖子,遮了嘴格格一笑,也不落座,顺势说道:“那敢情巧。捡日不如撞日,三哥这就随我去昆玉宫里坐坐。三姐与九妹这两天在我宫里住,我方才还在发愁推牌九‘三缺一’,三哥来凑一足,我们来打个八圈好不好?”
赵嬛嬛听了笑道:“原来七姐是来我这里找牌友来了。我说今儿怎么这般稀罕,‘悦心殿’能迎来七姐的大驾光临。”
赵缨络瞟了赵嬛嬛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十妹性比伯夷,怎会与凡俗同列。推牌九这种事情,怎么能入你的眼呢?”她回头扯着赵楷的衣袖,撒娇道:“三哥随我去嘛!我宫里牌已摆好,连筹码都分得停停妥妥了。”
赵楷不愿去,推脱道:“怪热的天,打什么牌啊……”
赵缨络见赵楷拒绝,略略一抖臂弯的金粉轻纱披帛,半讥半讽道:“三哥,艮岳的宫殿里都放置了搁窖冰的瓷缸,不是就这里有,七妹宫里也有。”
赵楷听了便笑:“七妹,对比推牌九,三哥更想欣赏你的才艺。听说你的琵琶近来弹得越来越好了。”
赵缨络拂了一把鬓边累丝金凤口里坠下来的珍珠链,靠着桌子坐了下来,微微笑道:“不过是唬人罢了。我听闻三哥的府邸里养了一班南戏子,个个声若穿云,舞似惊鸿。三哥可谓‘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啊!”
赵楷笑问:“七妹人在深宫,消息倒是蛮灵通。”他顿了一顿道:“如今大哥协助父皇理政,国家上下井井有条。我这个闲人不过就是找点乐子罢了。”
“那是三哥理财有道。”赵缨络执着一柄白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道:“换我就不行。内侍省每个月拨给我的分例,不过二百贯。吃穿用度打发了,还能落得什么呢?我比不得二十妹,深受父皇宠爱,从来不缺钱花。”
赵嬛嬛不满道:“七姐这话说的,嬛嬛真不爱听。这皇子帝姬的月俸都是一样的,大哥身为太子,也不过多了一百贯。何况父皇从未给过我贴己。他纵然有这心,皇后娘娘不允许,他也不能做主。后宫规定,皇家赏赐都是按时按节,赏得就是些彩缎、山珍、古董玩意儿。何时见过现钱来着?”
赵缨络笑道:“不管怎样,你总是比我阔气。起码你清心寡欲,肉都不吃了。你的银子不如借我点用用。”
赵嬛嬛一听赵缨络此来是为了借钱,不由冷笑道:“七姐能有多少开销,闹得手头这般紧张?”
赵缨络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这几个月把钱全花光了,一点儿积蓄都没有。毕竟我交际多费用大,若想受用些,难免花钱多。若是委屈自己倒没什么,只是缺了宫人们的打赏,他们不会乐意啊!”
赵嬛嬛咕哝道:“你手头既然紧,还爱打牌。现在找人借债,将来拿啥款子还人?”
赵缨络黠然一笑道:“大不了也偷个空子溜出宫,把我宫里的家当卖了去。”
赵楷与赵嬛嬛这才听出赵缨络的“弦外之音”,双双心里一紧。
赵楷命左右的太监宫女退下,对赵缨络微笑道:“七妹需要用钱,三哥那里还有些银子,能给你救救急。但是我们自家兄妹,坐在一起亲亲热热说两句话都要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要含沙射影伤和气,不是太无聊了?”
赵缨络交叉着十指,放在自己颔下,乜斜着他道:“七妹对三哥极是敬重。别的不说,三哥去年生日的时候刚好奉旨出使金国,宫里没开宴席,自然有些人少礼又少贺的。七妹送给三哥的欧阳询摹《定武本兰亭序》可是花了大功夫,就是明白三哥极爱他的书法。今个七妹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毕竟,宫里不是所有人都如我一般处处为三哥着想。三哥喜爱二十妹,带她出宫玩,只要父皇不知道不怪罪,谁都无可奈何。可是你们在外头玩得太厉害,救了一个什么人熊,抓捕什么人贩子,还要追究开封府尹办事不利的罪过。这般张扬无忌,若是别的皇子帝姬都效仿着出宫去当‘包青天’,父皇母后还不气晕过去……”
赵缨络说得头头是道,唬得赵嬛嬛变了脸色,赵楷却是神色淡定,他知道赵缨络在夸大其词。他那日安置了徐欢之后,就命家奴将刑部尚书唤到自己的郓王,陈述此事。刑部尚书闻言大惊,二话不说去对开封府尹燕瑛施压,要求他迅速捉拿田老三,否则将查他渎职之罪。此事朝廷上下没几人知晓,赵缨络人在后宫却得知,让赵楷颇为疑惑。他眯了眼睛望向她。赵缨络面色得意,左手拨动着自己右手中指上的祖母绿戒指,慢悠悠道:“三哥放心,此事父皇与母后都不知晓。七妹此来也未带一个侍从,就是为了提醒你们。我提醒完就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不会再对别人提及。我知三哥在民间有着四大地下钱庄。父皇又不追究。七妹仅仅想被三哥照顾照顾,起码缓解了眼前入不敷出的饥荒。”
赵楷“哈”地一声:“论财力,谁能比得过王黼王中丞,他是皇后娘娘的兄长,除了京师府邸,还有庄园百亩与洛阳和封丘的当铺无数,财力在皇亲国戚里首屈一指。三妹放着舅家大树不抱,反而跟我提钱。也罢,七妹需要多少钱,三哥力所能及,绝不含糊。”
赵缨络幽幽道:“说多不多,对于三哥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嫌我那昆玉宫四平八稳,不够美观。正准备把廊房四面打通,全部用雕空隔扇隔成小的房间,墙壁全用紫柚木代替,让名手雕镂出‘流云百蝠’或者‘岁寒三友’。也可以‘山水人物’或者翎毛花卉。至于柜子什么的我都不要,只要匠人在木墙上随依玩器之形抠成槽子,让琴剑悬瓶都悬于壁上,却与墙面相平。另外,我觉得宫灯不够亮,准备用南海鲛绡做灯笼,用鲸鱼的油脂做蜡烛。还有地板,我觉得用汉白玉的最好……
赵嬛嬛听得忍无可忍,打断赵缨络的滔滔不绝,怒道:“七姐,你的宫殿已经是金窗玉槛、砌皆铜沓,艮岳里最为奢华的住处了,你还心尤不足。你这样改造昆玉宫,起码得十万两银子往里填。”
“不是十万两,是十五万两……”赵缨络报出的这个数字让赵嬛嬛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赵楷摆摆手,从从容容道:“七妹既然开了口,我若皱一下眉头,也不配被你叫一声‘三哥’。我稍后回府,就命人将银票送到七妹宫里,只是希望七妹拿了这笔钱,切勿声张。否则弟兄姊妹们都来问借钱,三哥恐怕是要喝西北风的。”
“这是自然。”赵缨络眉开眼笑,立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说:“借钱也是看情分,有几个弟兄姊妹能比得上我跟三哥的情分呢?”说罢,她看都不看赵嬛嬛一眼,扭着腰肢离去了。
“三哥!”赵嬛嬛气得满面通红,抱怨道:“七大脚摆明了是来讹你!你把钱痛痛快快借给她,鬼知道她什么时候还给你!”
赵楷淡淡地说:“不还也罢。十五万两银子换来她的息事宁人,不算太亏。”他顿了一顿,沉吟道:“总胜过她把这件事告诉太子,惹出的麻烦更大……”
赵嬛嬛听不明白,好奇道:“这关大哥什么事呢?”
赵楷苦笑,端起茶盏呷了两口茶,忽然剑眉一拧道:“我记得太子三年前在京畿一带看中个园子,据说有林泉之胜。太子心悦不已,命人去户部支了五十万两白银买了下来,又请了能工巧匠修整得水木清华,成为‘太子行宫’。如今不知这笔钱他还给国库没有。”
赵嬛嬛撅着小嘴说:“大哥身为储君,带头去国库借银。文武百官知道了,还不都去国库借啊!”
赵楷轻轻哼了一声,沉声道:“借别处的钱好说,若是动了国库的银两,那是一个也是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