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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风流

2022-05-19 04:31:57

  朔阳古来地处边关,纷争之所,只有屯兵,不曾繁华。直到明朝三娘子开互市之门,做生意的人才渐渐多起来。等到嘉靖年间,已经颇有了些富饶之家,其中最有钱的十家,人称朔阳十大户。


  朔阳十大户里面有一位姓朱,却不是做买卖的,而是明朝皇族旁枝,书香世家。明朝的规矩,为了防止王爷篡权夺位,是限制宗室为官的,只不过用厚禄将他们养起来。好吃好喝养着,又不需要为官治国劳心伤神,于是就读书吟诗,丹青描红,养出不少名士来。


  清朝开国后,为了邀买人心,特别注意拉拢这些名士。对待明朝皇族,又是修坟,又是祭拜,明面上看来还是不错的。朱家又是明朝皇族孑遗,又是当时名士,也被封了官职。想不到自家坐江山的时候当不了官,满人来了反倒入了仕,追究起来颇有点讽刺意味。


  到了同治年间,朱家那代出了一个名士,叫做朱雨桐,字远山,别号秋山先生,二十七岁中举,之后一直做官。官职也不大,围绕县团级徘徊,最小是县令,最大干过知府。虽然官没当大,但名气不小,因为他擅长丹青,尤其是仕女图,据说咸丰皇帝看过他的画,金口一开,称他为“小唐寅”。


  他到了四十七岁的时候,本该升迁,进京述职的时候,吏部一个郎中找他索要一幅仕女图,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这郎中打算拿这仕女图结交一位当红的太监。秋山先生朱雨桐颇有点读书人的倔脾气,他说郎中要是把仕女图拿去自己看,他就当是碰见能欣赏的知音,给就给了。一个太监,裤裆里都是空的,他哪能看得明白仕女图,于是硬顶着没给。那郎中生气了,使了些手脚,把他贬到四川某地当县令。


  朱雨桐到任三个月,一天早起,正在看容斋随笔,就听见前头有人鼓噪。他唤人进来,问是什么情况。衙役回禀,说是县里开米店的胡三揪着一个老头进来了,冲那老头拳打脚踢。朱雨桐把书一拍,说了一句:“好个胡三,把县衙当做什么地方了。”说罢起身就要去升堂。


  绍兴籍的师爷连忙把他拦住,说道:“东翁切不可动怒,这胡三动不得。”朱雨桐问他什么缘由,师爷就说这胡三有个妹子,是巡抚的小妾。要是治了胡三,伤的可是巡抚的脸面。朱雨桐道:“我为官一生,阁老的脸面也不是没有伤过,还怕他一个巡抚?”师爷道:“东翁自然不怕巡抚,只是今年县里遭灾,还望巡抚决断,减免赋税。此时惹恼巡抚,受苦的可是县里的百姓。”


  朱雨桐听罢,喟叹一声“也罢”,上前升堂,问清缘由。那老头道:“回禀老爷,小的名叫石驼子,是个泥瓦匠人。初到此地,这位老爷雇我修理顶棚,说好了一日三个钱,我修了两日,找他要六个钱。他初时抵赖不给,让我要得急了,恼怒起来,把我踢打了一顿,还讹我银子,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那胡三道:“老爷休听这老小儿胡说。我红口白牙,跟他说的,给我修顶棚,一日,三个钱。他手艺不精,修了两日,耽搁了我生意,还找我讹钱。我耽误一天买卖,亏了足足一两银子,求老爷明察,判他赔我一两银子。不然,我就道巡抚衙门跪着去。”


  那师爷附耳过来,对朱雨桐道:“这胡三向来干这种讹人的事,想来是本地工匠都不愿意给他干活,这石砣子初来乍到,不知内情,才让胡三讹上的。东翁不如大事化了,给那胡三出口气了事。”


  朱雨桐摇头,对那胡三道:“胡三,我听你说的,句句在理,不过看这老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浑身上下值不了三文钱,怎么赔你那一两银子。不如判他站枷,就在你粮店门口站枷,也好让县里老少知道,你胡三吃不得亏。你看成不成?”


  胡三听罢,嘴里连连称好。那师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被朱雨桐一把拽进后堂,嘴里说一句:“磨墨”,就招呼书僮铺纸,浓墨蘸饱,大笔挥开,横挑顺抹,画出一幅宫装仕女来。画中女子斜倚桂下,怀里伏着一只雪白的兔儿,居然是广寒仙子。面色酡红,眉目含羞,怯生生仿佛不胜广寒清冷,弱柔柔仿佛思念射日英雄。朱雨桐画罢,吧嗒把笔一扔,只听吧嗒一声,师爷口水掉进砚里,墨汁溅在袍子上。


  朱雨桐便吩咐师爷快去,把画贴在枷上。那师爷把嘴角一抹,连忙跑到粮店门口,那老头儿正被衙役往脖子上套枷,围观百姓嘀嘀咕咕,说些“看县令相貌堂堂,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不想也是个势利小人”之类的话。再看那师爷往枷上贴了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眼珠子再也挪不开了。


  虽然各人的艺术境界不同,但发自荷尔蒙的审美人人皆有。也有路过的人看见这里为了一大群人,好奇心泛滥,也围了过来,这一看不要紧,脚下仿佛让半尺长的大铁钉钉住,动惮不得,于是那店门口人越聚越多,围个水泄不通。也有婆娘半天不见汉子,抄着擀面杖找上来的。抬头看了那话,也是心头一颤,手里一抖,擀面杖掉在地上,也拔不动腿了。于是那粮店门口仿佛安了一道大铁门,有想买粮的要往里边挤,里边的以为是来抢位子的,一顿拳脚打出去。胡三在店里招呼伙计抄家伙撵人,伙计魂不守舍趴在窗户上不下来。胡三一看这买卖没法做了,只好翻墙出去求朱雨桐把那老头放了。


  那老头被放了后,跪倒衙门口给朱雨桐磕了三个头谢恩,又把那幅宫装仕女图要走了,说要传给子孙后辈,铭记朱雨桐的恩德。末了还说朱雨桐的恩德,一定要报答。朱雨桐看他蔫老头一个,自顾不暇,只当是顺口的客套话,也不曾往心里去。


  朱雨桐在任三年,看世风日下,江河日衰,官当得也没什么意思,就告老还乡,回了朔阳。他为官在外,家中住的房宅都是雍正年间的老房子,虽然不甚破败,但终究屋老门旧。另外他有归隐的心思,不愿意住在县城里,于是在朔阳城外沙河村另买了一块地,请了朔阳名气大的匠人,重修了一座房宅。


  那宅子虽然不大,但也规整,三间正房一间东厢房已经盖完了,盖到西厢房的时候,出了点事。那匠人上房铺瓦,不知怎么的跌落下来,把腿跌伤了。旁人直埋怨他不小心,那匠人却说是有个人把他推下去的。别人只当他是给自己遮羞,不当回事,又派了一个匠人上去。这匠人刚爬上去就嚷一句:“你不是腿折了吗?上来作甚。”然后就啊的一声,也跌落下来。这回胳膊折了,旁人问他怎么回事,那匠人瞅瞅躺在地上护着腿跟自己一起哼唧那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村民看见出事了,聚拢过来围观,纷纷议论,这个说此地李自成撒过尿,反气冲天,要出乱子,那个说这地下有千年太岁,动土不得。越说越邪乎,旁的匠人只是这房子邪性,也不敢上去。朱雨桐为了搬家修房,把老宅卖了,约也签了,只等着新房子起了就要交地契。如今匠人不敢上房完工,他也不便催促,又急又气,不知如何是好。


  正没做由的时候,听见人群里传出一句话来:“哪来的二把刀匠人,规矩也不懂,不出事才怪了。”那匠人恼了,冲人群里嚷一句:“哪个不知死活的说话?”


  只听得一句:“我个老不死的说话”,再看绕出一个老头来,衣衫褴褛,又瘦又矮,仿佛放干瘪的蔫苹果一样,手里还提着个泥瓦刀。那老头看见朱雨桐,上前行个礼,说:“巧的很,我石砣子走四方,正好碰上老爷修房子。也是老天开眼,老爷当年救我,让我石砣子今天来报恩。”说罢就要上房。朱雨桐连忙把他拦住,说:“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没有敬奉到,这房子有些古怪,等我请和尚做场法事再说,你且下来,免得受伤。”


  石砣子附在梯子上嘿嘿一笑,道:“不是我石砣子说你,老爷雇匠人忒不仔细。我们当匠人的,乃是把天地间没有的东西造出来,改阴阳,修造化,做得是盘古以身化万物一般的活计,有许多讲究,马虎不得。那几个后生小辈不知道深浅,没把礼仪做全,要是寻常人家的宅子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老爷积善之家,不比寻常百姓,要格外用心。祖师爷嫌他们几个马虎,降这一劫。如今我把礼仪做全了就好。”说罢上房去,嘴里哼唱一段,旁人在地上也看不见他在屋顶鼓捣什么,等到晌午时候,那石砣子从房上下来,屋顶已经铺满了。


  朱雨桐分外感激,要给石砣子工钱。石砣子摇头道:“哪有报恩还收工钱的。我只留一句话,请老爷记住,老爷的宅院风水甚佳,日后一定喜事临门,只是这间厢房冲风不向阳,当库房可以,七年以内不能让年轻后生居住,老爷切记。”说罢从背后拿出个大葫芦,向朱雨桐讨了一葫芦清水,骑着一头瘦驴飘然而去。


  朱雨桐乔迁新居,果然过了半年,长子中举,又过了一年,长孙出世,第三年小儿子朱润生中了进士,留在京城,前途无量。之后几年家中田产丰收,人丁兴旺,朱雨桐好不快活。到了六十岁的时候要过寿,门生故吏纷纷前来,两个儿子自然也得赶回来。客人众多,房子都住满了,无奈之下把朱润生安排到厢房去住。朱雨桐倒也想起来石砣子的话,不过算算年份,已经过了七年的期限。偏偏他有一位多年旧友要多留几天,一直占着房子,朱润生就一直在那厢房住下去。


  住了有小半个月,朱雨桐的大舅子来找他商量收租的事,朱润生自然要出来拜见舅舅。他舅舅见了朱润生,露出惊奇的神色,说:“这孩子怎么脸色跟死鱼肚子一样,不是得了什么病吧。”朱雨桐知道他这大舅子向来口无遮拦,但听了难免心中不快,回头一看,猛然也觉得不对,再看朱润生眼眶发黑,走路有肌无骨,虚浮无力,匆匆忙忙把他大舅子打发了,把朱润生唤进书房,问他怎么回事。朱润生初时不肯说,让他问急了,才说出缘由。原来自他回家以后,夜夜梦见有个俏丽女子与他欢好,只是生在礼仪之家,这种腌臜之事不便说出口。


  朱雨桐听罢,觉得蹊跷,就去听潮庵请了个会开慧眼的老和尚。那老和尚把慧眼开了,看了一遍,指着厢房的屋顶道:“我看那里有一片青光,不知是甚东西。”朱雨桐连忙派人爬上去,才发觉那瓦片的布置很像是个阵型,其中的阵眼处高出一片,把瓦揭开,下面压着一片漆黑的木板,木板揭开,下面正是朱雨桐当年画的仕女图。


  那老和尚把仕女图看了,道:“我看这图上邪气冲天,定是有人使了邪法。”朱雨桐听罢,回想起来,叹道:“定是那石砣子作梗。当初在贵州我明地里罚他,暗地里救他。想不到他只看见我罚他不曾看见我救他,还蓄意害我。”问老和尚如何是好,那老和尚道:“不如烧了吧。”于是点起一把火来把那画烧了,火起的时候刮来一股旋风,风里仿佛还有洞箫的声音。


  朱雨桐只当事情已经了解了,不想朱润生的病却一天比一天重,丝毫不见好转。请了不少有名的郎中,都说伤了元气,只怕难以复原了。过了几天调令下来,着朱润生去山东任职,朱润生卧病在床,不能赴任。心中烦躁,朱雨桐就给他买了只黄鸟散心。不想到了烧画的第七天晚上,那鸟儿惨叫一声,两眼泣血,死在笼子里。第二天家里养的猫也趴在房梁上死了,死前爪子扣住房梁,指甲嵌进木头里足足有一寸。


  有家人给出主意,说妖邪害怕恶狗,于是朱家买了一条最凶的黑狗来。那狗是帮人放羊的,有次山上来了豹子,别的狗都吓尿了,就这只狗跳得最欢,敢扑上去跟豹子对咬。豹子把他尾巴咬了一截,他硬是把豹子咬死了。朱家把这狗买来往院子里带,那狗本来在路上见谁都汪汪,一到了院门口突然哑巴了,趴在地上死活不动弹。朱家的长工拖着绳子把它往院子里拽,那狗猛然嗷呜了一声,再看嘴角滴血,居然咬舌自尽了。


  朱家一看情势不对,连忙请听潮庵的老和尚来看。那和尚开坛做法,经念了一半,突然咔嚓一声,木鱼裂了,接着一股妖风袭来,裹挟着铜盆里的纸灰吹过来,灌了他一嘴。那老和尚知难而退,对朱雨桐道:“也不知道那石砣子下了什么妖法。”就请朱雨桐另找地方避避。


  朱雨桐无奈,他闺女嫁在邻县,夫家也是望族,便去投靠他闺女,琢磨暂住一段日子,等大儿子回来再做定夺。朱雨桐一家走后半个月,捻军围城,城外百姓都到朔阳城里避难。朔阳城中没有水源,捻军一围三个月,城里人因干渴病亡的老弱不在少数,朱家因为不在当地幸免于难。


  等到解围的时候,因为城里亡人众多,于是县里请士绅共同出面,请了位有名的阴阳先生叫做邬青阳的回朔阳料理,以防后患。朱家作为朔阳十大户之首,当然由朱雨桐领头。邬青阳与朱雨桐打了几天交道,见朱雨桐每天都在开绸布庄的史家住宿,很是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回自家。朱雨桐便把事情的原委说了,邬青阳兴致上来,要去看看,到了沙河村,才发现朱雨桐的宅子已经在战火中毁了,地上只留下残垣断壁。邬青阳看了一遍,摇头纳闷,说:“看不出妖邪的迹象,山势风水俱佳,实在”话没说完,吸了一口凉气,指着地上道:“怪不得。”只见厢房毁于兵祸,地板砖早让起了,露出底下一层白灰。邬青阳指着那白沙子道:“那下面八成埋着一具河神骨。”朱雨桐问他什么是河神骨,邬青阳就说黄河有一种老鼋,相传可以呼风唤雨,称为河神。有河神困死在河滩上,就要用白灰裹着埋了。那河神灵性极大,可以改换运程,但因为困死河滩,所以戾气极大,是不能招惹的。看来那石砣子是个能耐很大的人,他用画中的美女把河神骨迷住,把河神迷糊了,就不能用戾气伤了朱家,朱家反而可以借着这股灵气享受福禄。朱家听了那老和尚的话,自作主张把阵势破了,才惹得河神大怒,降下罪来。


  朱雨桐后悔不跌,邬青阳却道:“福祸无常,那石砣子若是真有本事,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算到这一着?”


  果然不久传来消息,山东起了义和团,,被朝廷罢免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