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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 21

2022-05-19 18:23:27

…………

 

程勉从不知道到翠屏宫的路程有这么长。

 

在他不知道第几次掀起车帘看路之后,瞿元嘉终于说话了:“最多再一刻就到了,不要心急。”

 

天色近于全暗,程勉也知道马跑不快,讪讪放下帘子:“……我也不想心急。”

 

瞿元嘉调整了一下坐姿,正色对程勉说:“稍后见到陛下,你想好了说词没有?”

 

程勉苦着脸摇头:“跪地求他还不够么?”

 

“他的脾气秉性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你想怎么说,就只管说。”瞿元嘉略一迟疑,又说,“不过,若真的如你所说,这宫女是因为私自将陛下弹过的曲子弹与你听而受罚,这是她咎由自取,该罚。”

 

一路上瞿元嘉都是在好言宽慰,眼看着就要到翠屏宫了,居然忽然冒出这样一番话,程勉不由得大吃一惊:“元嘉,这话不对,就算是她不该弹给我听,也不该死啊。”

 

瞿元嘉轻轻皱眉:“倘若她不是弹曲子给你听,而是将你说的话传给第三人听,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自己说的话,不怪我说,倒怪人家传么?”程勉咬咬牙,难受地说,“这事全是我不好……要是我除夕那天没喝酒,不多嘴,就不会忘记她的叮嘱了。这件事全是因我而起,现在她不知是死是活,我不能不管她。”

 

“……刚才是我说错了。”瞿元嘉沉默了许久,忽然望着程勉一笑,“以前大郎三郎欺负我,你也是一样。”

 

程勉一愣,也不管瞿元嘉口中的“大郎”和“三郎”是谁,只是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瞿元嘉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么说也不对。那时他们是主人,我是仆人,哪里说得上这两个字。只是你从不会这样。五郎,世人说你世故强硬,那都是看错了。你总是心软。”

 

无论是“强硬”还是“心软”,程勉只觉得都是在说别人,反正无论如何不是自己。但瞿元嘉此时伤感的神色让他没来由地难受,他将目光转到瞿元嘉身上,轻声说:“那是他们不好。”

 

瞿元嘉的目光闪了闪:“以前你也这么说。”

 

谈及往事时,瞿元嘉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又指了指额角:“世事全无道理可说。当年他们打我,疤留到现在,你收留庇护我,却一丁点都记不得了。”

 

瞿元嘉的头发生得好,额发尤其浓密,他指完以后,程勉定睛看了许久,终于看见右额上方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一直蜿蜒到头发深处,亏得他发色乌黑肤色也深,这才不算刺眼。

 

时隔已久,可看着这道疤痕,不难想象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惨况。程勉总归是想不起旧事了,看清之后心口还是重重一沉:“……好重的手。”

 

瞿元嘉不肯再提旧事,而是对程勉说:“待你见到陛下,不要急着求情,若他责怪连翘泄露宫禁机密,你也不要争辩,切切不要揽罪。你要是一味地维护她,她的性命反而悬了。”

 

程勉有些迷惑,可既然瞿元嘉这么说,他十分信任,点头道:“好,我先不求情……元嘉,我上次进宫,陛下说,我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找他。”

 

“他这么对你说的?”问归问,瞿元嘉的神色并不惊讶。

 

“嗯。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就是这个。但你放心,我知道的,天底下只能别人领皇帝的恩典,从没有让皇帝欠情的。就算我过去救了他,我肯定也是心甘情愿。”程勉甚至还笑了出来。

 

不过这个笑容很短暂,程勉再一次拉开车帘,望着沉沉暮色,喃喃低语:“……老天有眼,保佑连翘没事。”

 

到了翠屏宫外,瞿元嘉示意程勉先待在车里,由他本人去求见、周旋。有了下午碰的那个大钉子,程勉晓得瞿元嘉比自己能干得多,就乖乖答应了,坐在车里等他的消息。瞿元嘉下车前,问了程勉一句:“天已经黑了,要是陛下不巧又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程勉知道这其实是在问“如果陛下不肯见你怎么办”。认真想了想,他告诉瞿元嘉:“那我等着。如果连翘有错,我的错就更大了,该罚我。”

 

瞿元嘉叹气:“你这个傻子。皇帝如果不想见的人,永远都可以不见。不然何来天威难测,又为何说天恩浩荡?五郎,你需答应我,如果今晚陛下还是不肯见你,我们就回去,回京再想办法,你不可在此干耗。”

 

程勉起先不肯答应,但他不吭声,瞿元嘉也不肯下车。程勉只好说:“那你好好说,要是陛下真的生气,我……我……我都听你的。”

 

他答应得十分勉强,毫不掩饰面上的沮丧和不情愿。可瞿元嘉还没下车,拱卫翠屏宫的禁卫已经先朝他们走来了:“何人在宫禁前徘徊?”

 

程勉下意识地要接话,可瞿元嘉按住了他,替他答话:“臣太康郡公程勉,有急事求见陛下,烦劳通传冯阿翁。”

 

听到程勉的名字,车外之人的脚步声停住了:“原来是程大人。某这就去通禀。”

 

没想到这一次会这般顺利,和下午的景况简直是天差地别。程勉许久都不可置信:“这是……能见到陛下的意思?”

 

“未必。但至少会报与冯童知道。”

 

“元嘉,还是你有本事。不像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瞿元嘉摇头:“我哪里有什么本事。”

 

“这叫什么话!下午在宫门外,你不就问到了陛下的下落么?”程勉反驳。

 

“那也不是我的本事。”瞿元嘉平静地说,见程勉面露不信之意,补充道,“权势之力罢了。”

 

禁卫去了好一阵子没有消息,程勉等得着急,下车看了好几次,可宫门始终紧密,看不出一点端倪。

 

一直等到都有了睡意,忽然,紧密的宫门有了一丝缝隙,三五个人影从门内走了出来。

 

程勉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他瞪大双眼,想看清楚来人是谁。随着人影渐渐朝他们走近,为首二人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居中者的面容——程勉刚提起来的心总算能有了一刻的安稳,他转头对瞿元嘉说:“冯童来了!”

 

喊完又要下车,瞿元嘉重重扯住程勉的手:“你动什么,等他走到跟前来。”

 

冯童脚步极快,就是瞿元嘉这一句话的工夫里,他的声音已经在车外响起:“奴婢接到传报,听说程大人要见陛下?”

 

程勉又看了一眼瞿元嘉,在后者目光的示意下换上了庄重的语调:“是。我有急事求见陛下,还请你通传。”

 

“时辰已晚,陛下刚刚就寝……”冯童语气一转,“可是听说程大人求见,又起身了,还命奴婢迎接大人。”

 

隔着车门,程勉看不到冯童的神情,光听语气,还是十分庄重。程勉想到即将见到皇帝,对冯童之前的隐瞒也没那么恼火,他当即推开车门:“那就请你带路吧。”

 

冯童正好就站在车门外,一见车内不止程勉一人,笑了一笑:“原来瞿大人也在。瞿大人也要面圣么?”

 

瞿元嘉含笑与之寒暄:“程大人不认得来翠屏宫的路,我陪他一程。现在既然有冯阿翁亲自迎他,我就在宫外等吧。”

 

“守卫不曾告诉奴婢瞿大人也在。奴婢就没有禀告陛下。不过山里寒气重,既然瞿大人也来了,不如一并进宫,偏殿内烤烤火也好。”

 

瞿元嘉并不推辞,和程勉一道跟着冯童进了宫门,又很快地被引到了不同的方向上。和瞿元嘉分开时程勉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你等等我,我见过陛下立刻来找你。”

 

瞿元嘉冲他点头:“来都来了,再大的事,都慢慢说。”

 

两人分开之后,程勉再没和冯童说话。看着冯童的背影,程勉好一会儿才想起其实半天前还见过这个人,道别时还彼此客客气气的,谁会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他不由得恍惚,差点撞上了冯童的后背。冯童反手扶住他:“程大人,陛下在殿内等大人。大人上殿吧。”

 

煌煌灯烛之下,皇帝的神色仿佛格外地高深莫测。程勉起身时悄悄打量了一眼,不敢多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只等皇帝发话。

 

皇帝的语气十分轻柔:“明明是你要见我,怎么不说话?”

 

程勉暗自打了个寒颤,用力掐了一下手心,说:“陛下,臣是来向陛下认罪的。”

 

刚说话,程勉就后悔了——想了一路,还是把瞿元嘉教的给忘了。

 

覆水难收,他再后悔,还是说了。

 

皇帝对他这句话一点也不意外,先赐了座,甚至还上了茶水,这才顺着程勉的话往下说:“好好的认什么罪?”

 

程勉硬着头皮接话:“元日那天,我喝多了……闯祸了。”

 

“前半句你当晚就说了,后半句又是从何而来?”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不急不徐,可程勉只要一想到连翘,背上就直冒汗。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下午到家,听家里人说,陛下赏赐给我的宫女连翘,又被宫里的内官带走了。她照顾我十分尽心,我想求陛下将她还给我。”

 

“程勉,你抬头,看着我。”

 

程勉纠结了一番,到底依言抬起了头。座上的皇帝还是十分的从容闲雅,神态平和:“她一个祸害,无事生非,你留着做什么?”

 

“是、是我不好……”程勉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刻结巴起来,“那个曲子……是我让她弹琵琶曲给我解闷的。我、我不该……”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又突兀地停住了。

 

皇帝始终看着程勉,见他不再说了,方冷冷开口:“她既然敢将偷听来的曲子弹给你听,将来必定也会将偷听来的话传给他人。这种不知深浅的奴婢,也亏得你傻乎乎跑上几十里山路,大半夜地来亲自求情。”

 

“陛下,我不是为她求情,但是我不知道她的生死,心里着急……她、她年纪还小,就算犯了错,也求陛下开恩,不要杀她。”

 

“你不想她死?”

 

程勉又一次伏下身,重重摇头,重复道:“求陛下开恩。”

 

沉默了片刻后,皇帝终于再次开口:“我让冯童去罚她,是为了你。”

 

程勉已经满身都是冷汗,却不得不说:“谢陛下。”

 

皇帝低低一笑:“言不由衷。”

 

“…………”

 

“你一味心软,奴婢们还怎么会怕你?”

 

“……我、我不要他们怕我。”程勉维持着伏地的姿势,“陛下,她不守规矩,泄露了陛下的秘密,是她的过错,但她弹这支曲子,都是我多事,错在我好奇,如果不是我反复央求她,她绝不敢在我面前弹奏……而且我醉酒误事,出卖了她……要是我不卖弄,她也不会受罚……我…………”

 

程勉恶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咬牙说下去:“我还记得挨打的滋味……实在是太痛了。明明是我犯的错,却让她来替我受罚,我不忍心。”

 

皇帝瞄了一眼冯童:“冯童,你是怎么处置的,说给程勉与朕听听。”

 

冯童一肃,答道:“回陛下,连翘泄露宫禁机密,本当杖毙,只是恰逢元月,便暂时收押在掖庭,二月再行处置。”

 

 “倒是命大。”皇帝嘴角一弯,然后又转向几乎虚脱了的程勉,“听见了?人没死。”

 

程勉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哑声道:“谢陛下开恩。”

 

“你既然觉得她服侍得好,想要回去,就还给你。”

 

“……谢陛下。”

 

程勉觉得自己谢恩都谢得木了,可是此时此地,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话可以说了。

 

“冯童,你明日将人还给程勉。”嘱咐完冯童,皇帝又继续对程勉说,“你若是想听这支曲子,我弹一次与你听。”

 

程勉惊惧交集地看向皇帝。

 

可此时皇帝的神态就像之前那场求情全没发生过。他让冯童取了琵琶来,弹完之后,问程勉:“可是这一支?”

 

程勉哪里有心思听曲,反而觉得耳鸣得厉害。他怔怔看着皇帝,一言不发。

 

见程勉满脸的坐立难安,皇帝极轻地一笑,双目微垂,神色颇为寂寥:“匹夫何罪,怀璧其罪。程勉,你委实太心软。”

 

“我……”

 

皇帝摆摆手,也不准他再说下去:“罢了,现在也没人能欺负你了。好了,既然不辞辛苦来了,除了这个宫女,你还要什么?”

 

“不要……不要了。”

 

“夜已深了,城门已经下匙,你也回不去了,今晚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再动身。”

 

程勉不敢拒绝:“陛下……我不认得来翠屏宫的路,是瞿元嘉陪我来的。”

 

皇帝无所谓地笑了笑:“也不多他一个。冯童一并安排就是。”

 

说完,皇帝从座上起身,将刚才弹过的琵琶递给程勉:“不能让你空手而归,这是把好琵琶。”

 

 “我怕糟蹋了陛下的好琵琶。”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程勉,缓缓摇头:“器物只要为人所用,就没有糟蹋一说。收着吧。”

 

程勉只好双手接下琵琶,拿稳后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又一次俯身谢恩,可当他再起身时,皇帝已经不见踪影去向,亮若白昼的殿内,只留下冯童还站在原处。


第八章 何不秉烛游 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