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次聚餐席间谈及晚年曾命人点校注释一批古文,进而谈到当年的亲历者和主要执行者之一复旦大学朱永嘉教授近年将此事原委口述并整理成文,。蒙WH兄惠赐,我得以一览此书。书中列出了下令点校注释的古文篇目,并一一讲述各篇目的背景及意图,其中反映的当时政局之纷繁复杂自不待言。总而言之,点校的篇目大概可以分为这么几类:一是拿给他身边的人看,起提醒、警示作用;二是给自己看,从历史中汲取处理时局的启示;三是抒发“独郁悒而谁与语”的心绪,间有娱乐消遣之意。
我读书一向粗疏,加之对70年代中前期的历史了解不深,书中多数内容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唯有一事记忆犹新。书中第八章提到在75年三四月间下达了39首诗词的注释任务,这39首诗词以南宋词为主。又命人为包括这39首诗词在内的一百余首诗词配曲并演唱。诗词配曲由上海音乐学院的廉颇和周大风完成,或从清代《碎金词谱》中将相应曲牌由工尺谱翻译为五线谱作为配曲,或使用其他传世古曲。演唱者有蔡瑶铣、岳美缇、杨春霞、计镇华、方洋等,均为当时的青年昆曲演员。
书中提及的要求注释的诗词篇目有:
南宋洪皓《江梅引》4首(《忆江梅》、《访寒梅》、《怜落梅》、《雪欺梅》)
北宋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
南宋张孝祥《六州歌头》(长淮望断)
南宋陈亮《念奴娇》(危楼还望)
南宋辛弃疾7首《贺新郎》(绿树听鹈鹕)、《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水龙吟》(楚天千里秋)、《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永遇乐》(千古江山)、《汉宫春》(亭上秋风)、《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
南宋蒋捷3首《梅花引》(白鸥问我泊孤舟)、《虞美人》(听雨)、《贺新郎》(秋晓)
元萨都喇3首《满江红》(金陵怀古)、《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木兰花慢》(彭城怀古)
南宋张元干6首《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石州慢》(寒水依痕)、《柳梢青》(海山浮碧)、《点绛唇》(春晓轻雷)、《点绛唇》(山暗秋云)
唐白居易《琵琶行》
南宋陆游词4首、南宋吴潜1首、清吴锡麒1首(均未提及具体篇目)
除了要求注释的篇目外,书中还提到了一些仅要求配曲演唱而未要求注释的篇目,有岳飞的《满江红》、辛弃疾的《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我所好奇的是,这一批花大力气搞出来的诗词配曲演唱的资料后来到哪里去了呢?《碎金词谱》虽是清人所作,记录的曲牌经过长期流传虽难免羼入时腔,但应该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两宋古代音乐的原貌,比如今那些奇怪的古诗词配曲新作要强得多。若能得而闻之,倒也是一件快事。
昨夜失眠,在虾米音乐app上乱翻,忽然突发奇想,搜索了贺新郎、破阵子等几个词牌名,竟看到了蔡瑶铣的名字。点进去之后,发现是一个叫做《北方昆曲剧院·名家演唱系列: 蔡瑶铣》的专辑,其中第二张碟片中收录了15首唐宋诗词配曲演唱作品,曲目如下:
1.转应词 (唐) 戴叔伦
2.临江仙 (五代) 李煜
3.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宋) 苏轼
4.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作 (宋) 赵佶
5.声声慢· (宋) 李清照
6.江梅引·访寒梅 (宋) 洪皓
7.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宋) 张元干
8.卜算子·咏梅 (宋) 陆游
9.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之 (宋) 辛弃疾(注:即《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
10.水调歌头·舟次扬洲和人韵 (宋) 辛弃疾(注:即《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
11.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宋) 辛弃疾(注:即《水龙吟》(楚天千里秋))
12.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宋)辛弃疾
13.念奴娇·登多景楼 (宋)陈亮(注:即《念奴娇》(危楼还望))
14.满江红·滕王阁 (宋) 吴潜
15.百字令·登石头城 (元) 萨都剌(注:百字令为念奴娇之别称,此词即《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
循着这条线索在百度搜索,发现喜马拉雅电台中有一“宋词(昆曲演唱)”专辑,共20首曲目,除去15首与虾米音乐重复的外,另有5首曲目如下
1.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宋 晏殊(洪雪飞演唱)
2.江梅引 怜落梅--宋 洪皓(洪雪飞演唱)
3.洪雪飞 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宋 辛弃疾(洪雪飞演唱,注:即)
4.满江红 金陵怀古--元 萨都剌(岳美缇演唱)
5.江梅引 访寒梅--宋 洪皓(侯少奎演唱)
这20首曲目在开头除均会介绍曲调来源,无一例外是出自《碎金词谱》,与朱永嘉书中记载相符。除侯少奎外,蔡瑶铣、洪雪飞、岳美缇三人都是朱永嘉书中提及的演唱者。而所涉及的诗词中,有10首是朱永嘉明确提到注释过的篇目,分别是洪皓《江梅引》(《访寒梅》、《怜落梅》),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水龙吟》(楚天千里秋)、《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萨都喇《满江红》(金陵怀古)、《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陈亮《念奴娇》(危楼还望),《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则是据记载虽未注释但配乐演唱了的。
这样看来,这些曲目应该就是当年曾欣赏过的百余首诗词配曲演唱作品中的一部分。其中我最喜欢的一首是《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这首词作于高宗绍兴十二年,距绍兴十一年末屈辱和议不足1年,反对和议的胡铨再次遭到贬斥,亲朋无人敢送,唯张元干作此词以寄之。“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从这或沉痛或激昂的词句中,差可想见张元干等主战派面对山河沦陷回天无力的悲愤,虽千载亦令人动容。这首词也是其中唯一一首用南北曲曲调各唱一遍的,配以蔡瑶铣高亢嘹亮的嗓音,极好的传达了全词的意境,真有响遏行云之感。
诗歌与音乐不分家是中国文学艺术的传统。现今流传的许多诗词,实际上都是歌词。比如唐诗中的《凉州词》即是歌词,王之涣、王翰均有以此为题的名作。至于宋词元曲则更不必说,宋人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可见宋词就是用来唱的,而元曲的“曲”字就已经说明了其性质。
可惜相比于文字作品的大量流传,古代音乐的保存状况就差得多。即使保存了下来,也往往在历代混入时调,面目改变颇大。唐宋音乐仅有敦煌藏经洞中发现以燕乐半字谱形式记录的若干唐代琵琶曲、宋代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若干曲谱等不多的原始资料存留,而且往往还由于记谱方法难以识读颇多歧见。
至于纳西古乐、西安鼓乐、泉州南音等各地民间音乐,虽然也冠以“活化石”之类的名号,号称在某种程度上源于或保留了唐宋音乐的形式,但其各自面貌差异颇大,很难看出哪些成分是所谓唐宋音乐。
日本雅乐号称在奈良时代(唐代)由中国和朝鲜传入,但历经千余年自我发展,加上应仁之乱的毁坏,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保存了传入时的原貌也很成问题。我几年前去日本时饶有兴致的买过雅乐的CD,回国之后播放,只能说白居易所言“呕哑嘲哳难为听”是字字落实,丝毫听不出有雅正之乐的意思,令人难以也不愿相信这音乐出自唐代中国。
现代人为古代诗词重新配乐的作品中能令人满意的更是屈指可数,往往只是为诗词配上旋律,意境毫不搭界。我所知道的这一类作品中曲调能衬得上词作气韵的,大概只有1931年《梅庵琴谱》中将山东民歌改编为曲、以李白同名诗作为词的琴歌《关山月》,香港曲作家顾嘉辉谱曲、用岳飞同名词的《满江红》,龚琳娜、陈涌海两个版本的《将进酒》。
最后,附上蔡瑶铣所演唱的十五首诗词。另外五首可去喜马拉雅FM上搜索“宋词(昆曲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