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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雷虎 图 | 阮传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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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苏州“觅音”的最后一个夜晚。
在寻觅完古琴、二胡、琵琶,
这些“中国之声”后,
我特地住家临大运河靠寒山寺的客栈。
选这儿,
因为大运河和寒山寺有太多象征意味。
希望在这儿,
箫和笛,
这中国民乐中最常见的乐器,
能随风潜入夜。
早早洗了睡,
站在临水的窗边擦亮眼镜片,
躺在藤椅上竖起耳朵听。
没有看到二十四桥上吹箫的玉女,
也没有听到寒山寺夜半到客房的钟声。
月光洒在平静的运河水上,
只有汽车马达声踏水而来。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如今不仅洛城见不到,
姑苏城里也听不见。
箫笛,
如今即便是在苏州,
也得寻寻觅觅。
恨不识君年少时
制箫师一向不好找,
尤其是制箫名家更为难寻。
为了寻访“苏作”箫笛大师邹叙生先生,
我特地搬出箫笛演奏名家石冰先生。
石冰先生说等他演完今天的曲目,
就随我一起去寻访。
已经等不到明天,
找白冰先生要了制箫师的地址,
一路寻觅而去。
“慕容公子,出来摇折扇了!”、
“阿朱阿碧,沏壶碧罗春!”
……
走在去制箫作坊的小路上,
看着苏州古城中风韵犹存的小桥流水,
情不自尽地想起,
金庸武侠小说中描写姑苏城的桥段。
对于“中国风”的兴趣,
不是来源于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
而来源于金大侠的武侠小说:
对古琴的钟爱,
来源于《笑傲江湖》中曲洋和刘正风,
一邪一正,
一琴一箫合奏的笑傲江湖;
对箫笛的热情,
可以追溯到桃花岛上,
黄药师一管竹笛,
吹一曲《碧海潮生曲》择婿。
走在苏州的小巷中,
思绪穿越到二十年前。
那时正是热情被武侠小说点燃的年纪。
看到黄药师吹《碧海潮生曲》的桥段,
武侠梦起后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
又要牵着水牛出去放牛。
那时,
我多么希望我能化身
中国画《牧笛图》中,
那骑在牛背上自顾自吹的少年。
我曾经热情被黄药师点燃后,
惊奇的发现,村
里晚上的鸡鸣狗吠声中有笛音,
星夜溜出门,循音寻吹笛人
——一回村里过暑假的大学生。
“你放你的牛吧,别打扰我吹了。
我可是费好大劲才学会的,
怎么可能教你,
再说你一放牛娃,
吹笛子不合适吧!”
我带着一身“离家出走”的伤痕出门放牛,
从此断了做吹笛牧童的念想。
我一直以为
制箫师要么像黄药师那么道骨仙风,
要么像韩湘子那样玉树临风
——看来,“寻音”是一项颠覆知音的活动。
邹大爷问我会不会吹笛箫,
我摇摇头,
和他说起我和笛子的“血色浪漫”。
邹大爷这时表情才舒展开来说:
“不管是吹笛还是制箫,
都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如果可以重回少年时,
那时我和你撞见,
我倒愿和你替换!”
截竹气节而发悲音
我们随邹大爷进入了一栋老式的楼房。
推门进入时,
邹大爷正两只手
一上一下撑着着一根细长的竹杆,
就如渡口的摆渡人正撑船欲行。
他先用手指在竹竿上敲敲,
再眼睛凑近看看,
最后把鼻子凑近闻闻,
满意的点了点头后,
把竹子扛起来走到切割机上切割,
切割声响起,竹纤维清香扑面而来。
邹大爷说:
“笛和箫和其它的民族乐器不一样。
其它的民族乐器,
无论是琵琶还是二胡,
都是由多种材料组合而成的。
只有笛和箫,是
依靠竹子的自然机理而单独成乐器。
竹子的选择,
对笛箫至关重要!”
中国境内有竹二百多种,
能用来制作笛箫者,
仅有苦竹、紫竹、淡竹等几种。
而这几种竹子苏州产得极少。
以往,每年冬天,
邹大爷都得亲自赴江西、安徽亲自砍伐。
竹料要选择三四年的老竹,
砍回来后还要经过存放三四年,
自然干燥后方可制作。
如今老爷子已年过八十,
已无力气长途跋涉劈竹选料。
“还好自己以前一直像松鼠一样勤劳,
备了这满货架的料。
但是好竹料太难找了,
像这几管斑竹,
我自己也只有这几管料。
有好多名家都在打他们的主意,
但我连我儿子都不给,
这些都是为我孙子未来准备的!”
邹大爷拿着几管斑竹,
说起了自己家族和笛箫的故事。
邹叙生祖籍无锡,
上世纪50年代,
年仅15岁的邹叙生,
跟随叔父的江南丝竹曲艺社到苏州谋生。
随后在苏州周涌昌乐器店做乐器制作学徒。
公私合营后,
全部民族乐器社组建成苏州民族乐器一厂,
他被指派给老艺人唐寅昌学笛子校音。
那时,
正值中国吹奏乐的大变革时期。
笛箫等民族吹管乐器,
要求由传统的六孔平均排列,
改革研制成十二平均律排列孔。
邹叙生便是这一变革的第一批见证人,
中国的第一批十二平均律排列孔的竹笛,
便是由他们研制。
选材料只是制笛箫的最基本供需,
选完料后便进行到烘竹工序。
他先点好一只圆筒状的红泥火炉,
把竹竿从头到尾往火炉里穿梭。
待竹竿充分而均匀加热。
从火炉中抽出竹竿,
把竹竿的一头插入满是斜孔的马凳,
这一步名为撬竹。
烘竹和撬竹是为了把有弯曲的竹竿矫直。
“笛子和箫的共鸣箱,
就是竹子两竹结之间的空间。
箫和笛都是在用气节发声,
所有乐器中我独爱笛箫,
横吹笛子竖吹箫,
吹的都是人间冷暖,
历史兴衰啊!”
在经过刨皮,开孔等工序后,
一把箫就做得像模像样了。
邹大爷用毛巾把竹管擦干净后,
拿出一只小盒子,
把箫头对准盒子里的调音器调音。
箫声抑扬顿挫,
调音器中的波段忽高忽低。
看着调音器上的波形,
他眉头紧缩。
把箫尾夹在左腋下,
左手握住箫头,
右手在气孔上轻轻刮下一层竹屑。
动作温柔得像理发师给婴儿剃胎毛。
待“胎毛”剃完。
他又开始对着调音器调音。
反复三四次,
调音才完毕。
一直以为制笛做箫,
是江南丝竹中最容易的器物。
没想到精功夫细活要人命。
邹叙生是制箫名家,
儿子邹建梁是苏州昆剧院昆笛演奏师,
孙子也正在读音乐学院,
专业也是箫笛演奏
邹家三代虽然一直在箫笛,
由“造物”变为“御物”,
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进化。
中国向来重用轻器,
如今的苏州,
手艺人的后代变为演奏者是业界趋势。
邹叙生虽然不认同,
但也尊重儿孙们的选择。
儿子演奏的所有昆笛都是他制作的,
孙子将来也要进入笛箫演奏界。
制箫笛六十五年,
邹叙生明白一管好箫对于吹箫者的含义,
所以老头子年过八十了,
还制箫不止。
“其他演奏者,我没能力负责,
但吹我箫笛长大变老的这些人,
我总得负责到底吧!”
拜访玩完邹大爷,
我的“苏州寻声”之旅就结束了。
邹大爷说吹一首曲子给我送行。
是笛子名曲《姑苏行》。
姑苏之行,
我听到的声音,
和我想像中的“中国之声”,
早已不是同一个声音。
你不是黄药师,
可能问题不在你。
,
都想吹《碧海潮生曲》,
而黄药师的制笛师,
已经早就不问江湖事了呢!
········ The end ········
作者简介
作者:雷虎/阮传菊, 二人为夫妻档,在长期的深度旅行中逐渐爱上了旅途中的手工艺,夫妇两人双双离职。回到农村居住,一人文字,一人摄影,6年之中采访了近百位手艺人,记录乡村变迁。 微博@青鸟天际,公众号:侣行记艺(ID:lvxing-jiyi)。经夫妻二人公众号侣行记艺(ID:lvxing-jiyi)授权发布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