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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无常师 主善为师 ——记琵琶艺术家王范地先生|文:任宏

2022-02-24 01:37:28


德无常师 主善为师
——记琵琶艺术家王范地先生

 
 


文:任宏
琵琶演奏家

中国音乐学院副教授


20世纪,是琵琶这门历史悠久、富于魅力的古老艺术经历了隋唐的初盛、明清的繁荣之后又一个大发展的时期。较之前代的不同,琵琶开始摆脱了原先流散于民间的生存状态,被逐渐纳入到艺术院校的专业教育体制当中,经历了舞台化、专业化的历史变迁。在这一划时代的进程中,几代琵琶艺术家殚精竭力、鞠躬尽瘁付出了自己艰辛的努力。身处于从民间艺术至舞台演奏艺术,乃至专业音乐院校的进程中,赋予了20世纪的近现代几辈琵琶演奏家如何更好地保护与发展琵琶音乐艺术这一艰巨的历史使命。如琵琶大家林石城先生所言:“作为现时代的琵琶教师,肩负着承上启下的责任。我们既要继承传统精华,又要开创发展琵琶新途径。”

在这些为中国民族音乐做出卓越贡献的艺术家当中,我的恩师王范地先生正是“近现代中国器乐专业教学第三代师资中重要的代表人物。”笔者自9岁始习琵琶,1989年进入中国音乐学院后不久,便在先生门下学习,是他为我开启了一片琵琶音乐艺术的新天地。后来虽然也步先生后尘,成为一名琵琶教师,独立开班授课。但在自己近20年的教学生涯中,每每遇到困惑与难题,还是会求教于先生,并总能得到他的悉心指导。多年来,在先生门下聆听教诲、耳濡目染,对他的演奏艺术、教学思想乃至为人处世都深有感悟,特撰此文,一为展现先生年近耄耋依然孜孜不倦、精心育人的风貌,更为将笔者在随先生多年学习中的点滴体悟与大家分享和共勉。
笔者与王范地先生及夫人

一 
师之艺
作为一位演奏家,王范地先生算得上是少年成名。1957年,年仅22岁的他就在莫斯科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会上凭借自己出色的演奏获得金奖。随先生习琴多年,对他的很多演奏都已烂熟于心、奉为经典。然而他本人却似乎对此并不满足,仍旧不断地钻研、丰富。随着自己的阅历不断增长,我终于明白先生对琵琶艺术表现力的探求不仅是音乐技法本身,更是为个人修养与传统文化意蕴的探索与追求,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真情去体味、演绎每一首作品。这才是演奏家的最高境界。他的代表曲目——《霸王卸甲》与《塞上曲》,这一文一武的两首作品,正是先生对艺术不断体悟与修为的范例。

《霸王卸甲》的演奏是先生花费多年心血研习的得意之作。1991年他的一曲《霸王卸甲》曾轰动了日本琵琶界,被誉为“中国琵琶第一人”。 传统琵琶曲多写景、意、情,鲜有以具体人物为题的作品。传统琵琶十三套大曲中更是仅此一曲,别无他例。历史典籍中如何记载刘邦、项羽?近代梅兰芳、杨小楼一出《霸王别姬》,为何让人心驰神往、久演不衰?先生抓住了此曲的这一独特之处,通过对不同时期、不同方式诠释的“霸王别姬”故事的比较研究,从人物表现这一命题入手,独辟蹊径,最终确定了“武曲文弹”的表现原则。所以在先生演奏的《霸王卸甲》中,我们除了能听到危机四伏的战火硝烟,还要兼有霸王在生死攸关之际走投无路的惆怅、功亏一篑的感伤、不愿苟活的豪迈,虞姬的凄美,虞姬霸王生离死别时的哀愁。整首作品贯穿了多条矛盾与冲突的线索,使音乐形象丰满生动、别有一番意境。如何将音乐化的情感与人性演绎自如,他在这也苦心孤诣借鉴了大量传统戏剧的元素,诸如京腔中的锣鼓经,戏曲武套中的节奏板式等。先生在忠于古谱的基础上,通过不断揣摩乐曲的律动与腔韵,在音乐中融入自己对人性的关注和理解,在演奏中融汇了悲壮、哀愁、豪迈、凄美等情感,将一曲千古绝唱演绎得不同凡响、酣畅淋漓。

☞《霸王卸甲》——独奏:黃暐贸  王范地演奏谱


 先生总说,弹了几十年《塞上曲》,当以现在的理解为最合适。《塞上曲》是我国琵琶文套的代表曲之一,一般的演奏者对它的阐释,容易局限在对宫女形象等艺术塑造上。先生总说,自己以前对《塞上曲》的表现可以做到每个音都十分“唯美”,却似乎总少了那么点“味儿”。而现今对《塞上曲》的理解,融合了人物内心的痛苦情感,及对自由生活的憧憬向往。演奏中虽不是每个音都悦耳优美,但其间所透露出的苍凉与劲骨,正是文曲中气韵生动的奥妙所在。

了解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从艺道路曲折不平,富于传奇性。从凭着兴趣接触民间乐器,到为糊口加入滑稽剧团。从此先生走上了音乐之路,他广学旁收,兼学不同门类的乐器,再到专注于琵琶,潜心研究琵琶的演奏与教学,成长为一代名师(名家)。先生成长的年代,、上升期。尤其是‘推陈出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等一系列方针政策的提出”的好时候。这种博学杂收的学习方式,形成了他宽广、开放的艺术视野。先生擅长演奏多种传统民族乐器,尤以丝弦乐器最见功力。记得在他从艺50周年的纪念音乐会上,曾与宋飞合作了一首传统二胡曲《慢三六》,让我们得以一窥他的二胡技艺。


先生在琵琶演奏风格上的多样魅力,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他不断地学习、借鉴、吸收我国各民族民间乐器、乐种乃至戏曲唱腔、韵白等姊妹艺术的元素。先生对琵琶音乐“语汇”的阐释,来源是多元的,又是十分统一的融汇于我国传统音乐“母语”文化背景之下。为了弹好琵琶版本的潮州乐曲代表作《寒鸦戏水》,他专门学习了潮州筝曲或其他潮州音乐,以此来体味潮州音乐中吟揉、音律,把握阐释琵琶音乐中“潮州风味”。而当先生演奏新疆乐曲时,他又会跟随新疆拉瓦普演奏家乌斯满江学习,体味维吾尔民族音乐中特殊的乐律特点和民族地域的风格。先生对云南乐曲的阐释则从拉祜族小三弦的音调中寻找所要表达的情感与韵髓……

对传统的继承与开拓,还体现在先生自上世纪50年代起就开始尝试改编、移植和创作琵琶曲目。如先生在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上,演奏创作乐曲《瑶族舞曲》,流传甚广的独奏曲《天山之春》、《送我一支玫瑰花》,以及《双声恨》《金蛇狂舞》等。为了拓宽琵琶的表现领域,他在60年代就尝试采用琵琶独奏与乐队伴奏的形式,改编了《红色娘子军随想曲》,又与刘占霖先生一起将《梁祝》改编成琵琶协奏曲等。后因调至中国音乐学院从事教学,《梁祝》之事就搁置下来。

师之道
音乐技艺的阐发,是为了艺术的表达。先生在教学中,总不忘说,“所有的技巧及其训练,都是有目的的。”音乐的表达与技术的训练,“这不矛盾的,这本来应该是统一的事情。”先生在教学的过程中,一再强调琵琶艺术的发展,一定不能背离音乐的本源。琵琶艺术的发展,如同中国其它传统艺术一般,是讲求韵味的。“中国的音乐,不是单纯的慢就是慢,快就是快,强就是强,弱就是弱。不是那么简单的。否则它(琵琶艺术)也不可能演变出我们自己的特色来。”

“琵琶艺术不是舞蹈艺术”。先生不赞同时下许多甚至是夸张表演的舞台动作。他说“我们是演奏家,不是舞蹈家”,“音乐不是表演的”。在演奏中,先生强调演奏者的动作与音乐是有机的结合,演奏中的动作都是音乐自然流露与引导的体现,是合理的、恰如其分的“空间动作”,一切演奏的体态动作都是为了帮助音乐情感的提升,都是有度的音乐表述。演奏者体态动作的呈现,也应当是演奏者本人修养的一个体现。音乐的“表情”,不是舞台化的人的脸上的“表情”。琵琶作为一件弹拨乐器,演奏的好坏,往往在于当演奏者一个音弹拨出去后的余音过程中,演奏者在做什么。因为他在此过程中的一举一动,都包含技艺的表现。细细体味,这些话对于演奏者而言,实在是字字珠玑的至理名言。

先生也不认同时下对传统文化要“叛逆”的说法。他一直坚持对待传统文化要本着慎重、敬畏的态度与原则。从先生的乐曲演奏中即可听出他的坚持。他不轻易改动古谱的音符,坚持表达古谱的完整性,对乐曲的阐释,也总是汲取许多传统姊妹艺术之长,再通过自己对古谱句逗律动、刚柔腔韵的再审视,完成自己音乐艺术的二度创作。

先生在教学的过程中,强调学生对于传统文化的学习,应当是主动的。琵琶艺术不能脱离开中国传统深厚的文化底蕴,他说:“传统音乐有着我们祖先音乐文化的基因,它帮助我们了解我们的艺术、我们自己(的音乐)是从哪里来的,现在在哪里,又要到哪里去。”先生十分赞赏梅兰芳所提出的“移步不换形”的理念,认为琵琶艺术的发展乃至今人的艺术文化成果,都是一步步“踩在”祖先灿烂文化的根基所取得的,对待传承不应当是推倒重来。这不不禁让人忆起杨荫浏先生《国乐前途及其研究》一文中对国乐审慎取舍的描述:“所取视点不同,所建成之原则,往往相异。取某种观点,淘汰了某事,在淘汰的时候,主张淘汰的人,每觉有充份的理由。一旦社会的趋向改编,后人的造诣不同,所取观点,随之改易,便难免不追思既被淘汰的往事,而为它的被淘汰惋惜,然以后的淘汰极易,以后的挽回极难。在历史悠久,材料复杂的我国文化中间,更不能不加以特别的审慎。”

尽管先生对传统文化十分珍视,但同样重视琵琶艺术在现代作品或技艺方面的拓展。在教学过程中,先生总是鼓励学生们去尝试与接触不同时代的琵琶艺术作品与技法,他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质,而这些音乐作品中就体现了时代的特质与精神风貌。学生们不仅要重视过去的文化遗产,更要积极面对当代的艺术发展。“在文化历史中,过去与未来,有着因果的相成,内在因素与未来的成功,发生着交互的作用。”先生总说自己没有文采,叙述不出有文采的话来。唯一的可取即在于自己能表达清楚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先生正是在这些平白质朴的话语中,内涵了一辈老艺术家们对琵琶艺术发展的执着理念与真挚情感。他总结自己多年的教学心得先后发表了《琵琶演奏技术及教学的基础理论》、《琵琶右手训练的几个问题》、《琵琶右手动作形态和音质的关系》、《琵琶教学语言研究》等论著,为琵琶艺术的理论建设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师之德
“王先生提倡的‘德’育,旨在培养学生一种文化理想和文化精神,一种有所担当的个性品质和有所担当的自觉。”从跟先生习艺起,先生最为强调的即是对“德”的规范与修养。“德善方能业达”,是为“大家”之道。先生对学生许多近乎苛刻的、事无巨细的“德”之要求,对之后我们的成长都十分有帮助,且在长期的熏陶中潜移默化在我们每一个学生心底。“德与才乃成大器之本。在王先生的教学思想中面对学生精神品质的塑造与专业能力的培养从来都是不可分的整体。”

先生为人正直、善良。,先生几乎都受到过打击,。但在后来的岁月里,,却是以德报怨;对于曾诬陷过他的人,也从未想过报复。崎岖岁月磨砺了先生,也造就了学生心目中具有“德行”的先生形象。而别人的好处他总是挂在嘴边、记在心里。先生心脏不好,在第一次心脏病发作之后,我特意为他买了一个预防心脏病的器材,没想在先生第二次发病时竟起了关键作用。这本当是学生的分内事,可先生总是常对别人讲起,说是我救了他。

先生是个十分自律的人,在过去几十年的教授生涯中,向来守时守信,从不迟到。他做事坦荡而真诚,无论是对琵琶艺术的发展还是传统文化承传的历史,都让他苦心孤诣、殚精竭虑。从他的艺术生涯中所遇到的最大的灾难——两次患上“失控症”这件事上我们就能看出他的刚毅与坚韧。面对病患他没有消沉、失望,而是一方面积极治疗,一方面认真以自己为课题,客观地研究分析病因,探索病理,以期为更多同仁及后辈找出治疗方案、免遭断送艺术生命之苦,使琵琶的教学能够更加科学、合理。最终他通过多个学科的交叉研究,不但使自己重新回到了舞台上,总结形成了行之有效的演奏、教学理论,为世人留下了宝贵的知识财富。然而,先生很少提及历史和病痛带给他的辛酸过往,只是淡淡地说:“我从巅峰时期一下掉到谷底,什么都没有了,但你也得面对它,这需要很大勇气。也多亏了师母和亲友们对我的理解和支持。”寥寥几句,一笔勾勒先生数十年人生沉浮。
 
先生十分看重“教学相长”这一理念。先生格外珍视他的学生,他常说,“我之所以能当教授,是因为有大量的学生让我教。从这个意义上讲,教授也是学生培养出来的。”先生说,“人们常常赞扬老师为‘恩师’,难道学生就没有恩惠于你我吗?”先生认为,正因为教学相长的过程,才让他积累了如此多的教学经验,造就了他今日教育领域的成就。也由此,先生一直秉承着教授者当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的原则。

在授课方面,先生从不随意训斥学生,尤其强调不能有暴力性语言。先生的课堂总带有一种浓厚的“仁爱”关怀。先生从不会一言堂式的剥夺学生们的思想与发挥,先生强调如何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然后再将简单的问题准确化应当是教学所追求的基本宗旨。学生对课堂的质疑,应当是老师的责任。先生对每次授课,总是详尽记录课程情况。而在先生的书房里,至今还保留了他自1964年调到中国音乐学院起为每个学生授课、观摩学生演奏的笔记。

他强调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艺术特质与艺术表达,他所培育出的演奏家,应当是具不同个性的主体。他亲自为不同的学生制定不同的培育教案,并要求我们对每个学生、每个受教的个体都要有一套相应的教育方式。先生总是鼓励我们要擅于观察,对于不熟悉、不擅长处理的教习问题应当产生更大的兴趣,敢于摸索尝试,这才能有所创新、有所完善,以达育人。

当我跟随先生的步伐,也成为了一名琵琶讲师时,初期从在经历从学生到教师的角色转变时,心理很不适应。这需要我面对各种不同学生的不同问题,还必须坚持不懈地加强自身的修为与体悟,在当时这着实令毫无经验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幸而有先生在我身边帮助我。当他得知我的难处后,经常让我将我的学生带去他的家中,现场指导教学,把他多年来的教学经验与教学方法,毫无保留地传授、教导于我。多年过去,先生的话记忆犹新:“你们要用心去学,去体会。对于你们,我不会保留我的经验,就怕你们不用心,学不进去。”他反复强调:“正确的东西、正确的姿势要千百遍地讲,千百遍地纠正。讲一遍是不行的,千百遍!”

先生今年已近80高龄,一说起“琵琶”依然目光如炬、精神矍铄。前几日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一聊起琵琶艺术,他还神采奕奕的同我聊了数小时,间或还拿起琵琶给我演示,并不停地问我,“你还有什么问题?”可以说,先生几十年教育的耐心与体贴、精神与演奏、行为与操守,这对我和我的学生,都是一种莫大的鼓励与带动作用。


结 语
有学生曾经问过我,王范地先生究竟应当属于哪一个流派?我想,先生应该算是自居一格罢。先生自己也曾说过:“我没有‘流派’”。先生始终认为,琵琶艺术的发展,历经几度辉煌,待流变承传至先生一辈,而他只是琵琶艺术发展历程中的一代人。他的琵琶艺术,或携古、或喻今,既重视传统也关注创新,他于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中探求音乐艺术的真与美,也于当今推动时代发展的科学中寻找逻辑的支撑点。

其实不仅是王范地先生,每一位艺术家都有值得我们学习与思索的地方。无论是技艺,或是行为方式,面对老一辈艺术家,或许我们多是从模仿开始,再结合我们自身的体会,慢慢将这些宝贵的财富转化、承传。先生一直主张琵琶教学应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如他所说,“上一代的精华你慢慢吸收了,然后你还有从其它地方吸收(精粹),慢慢地超越我们这一代人。”先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琵琶艺术在不久的将来能拥有一个更加成熟的教学理论和美学体系。文章结语,写上先生时常念叨的话,或许十分朴直,但却是老一辈艺术家不倦不悔追求的体现——“音乐是一种教养,是种文化,理解了它,逐渐就能体会到许多东西。……对于这些传统的曲子,每一首我都尽量给你们弄好。因为它里边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神韵。……我是见不到了,你们可能还有机会,看到中国文明的复兴。”

写于2010年

 
①林石城《流派·乐德·发展——琵琶教学漫谈》,《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0年第1期。
②李景侠再其《天职——王范地先生的教学思想与教学实践》(载《人民音乐》2003年第10期)一文中,将中国20世纪前60年的琵琶教育家队伍划分为三代教育群体。
③田青 《智化寺音乐与中国音乐学》,《中央音乐学院学报》, 1998年2期。
文中引文如无特殊注明,均为笔者根据王范地老师课上讲授整理。
⑤杨荫浏《国乐前途及其研究》,《中国音乐学》1989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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