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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读赖村

2022-04-20 01:31:48


赖村中学


         1983年我读赖村中学时,享受供给制的待遇。供给的物资不是吃,也不是穿,只是早晚各一盆洗脸、洗脚水。长征干部也没有这个待遇!食堂灶边砌高池,将水烧得热气腾腾。我们持盆在窗外排队,窗内工友手持大铁瓢,一勺又一勺,热水顺着竹筒流到窗外的脸盆中。我走南闯北几十年,此种经历,只此一家;小说电影看了上千部,也没看过别人描写过这种场景!因此,凡能说出此事者一定是我同学,比念出我黄氏祖传的《认亲诗》还管用,到赣州来找我,恐怕我也得款待酒饭吧。


讲笑话要板着脸说,讲苦难也得笑嘻嘻地说才好吧?我一直想写赖村中学的那些事,三十余年过去,经历已转成财富,伤疤也可当作酒窝了。欲说读书,先讲洗脸。学校是载道的地方,每个读书人要注意脸面。有趣的是,我初中开始学英语,学的第一个单词就是“脸”,face,可谓中西文化高度切合之一端。乡间泥腿子刚接触英语,遇见个face,只好自己注音,在边上写“废寺”、“肥丝”,也有写“会死”的。第一个英语老师黄作亿,名字气吞山河,长相矮黑精瘦,据说武艺高强,让我们平添了些畏惧。我们天天洗漱之后,开始早读。读face也行,读 “长夜难明赤县天”也行,充分的自由。并没有老师来管束我们的纪律。隔壁班一个同学,吊儿郎当的,在书皮上写“青山一根竹,不打书不读”,惹得老师将那青山一根竹,狠狠地在他身上招呼了一番。后来他转学了。人生真是巧,六年后我去哈市上学的火车上,他就坐我对面,他考的学校在西安。此系后话不题。咱们刚入初中,劲头正足,个个嚷得颈上青筋突起,一个教室如鸭婆吵舍,十几个教室一齐吵,隐隐如闷雷声。窗外有几株夹竹桃,又叫“月月红”,开不败的娇艳!当时我们不知道这种花的花粉有剧毒,据说有人端个碗在花树下吃饭,嚼得正香呢,忽然倒下去了。我们这一届,没有一人死在花丛下,算是万幸。但是我初中的最好朋友,姓宋,却在一次闪电中被击,使我难过了好久。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抽屉中藏有亲手绘的册页一本,一幅一幅翻给我看,各种形状的男根,画得惟妙惟肖!他比我成熟得早,对女孩既关注又鄙视,允执厥中,让我很惊奇: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现已记不清班上有几个女同学了。能把女孩送来读书的,基本上是两种人,当官的、当老师的。若是一介平民而能送女上学,我们就要佩服他:这叫与众不同。一般女孩读完了小学,略识之无了,就回家种地、砍柴、嫁人。穷乡僻壤盛产歪瓜裂枣,使得我们的审美观一直处于初级阶段:女孩子长得左右对称,即为美女。有个姓张的,似乎是公社干部的女儿,左右那叫一个对称呀!但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公社太高了!,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一个五大三粗的同学,姓蒙,在领洗脸水时与工友发生争执,那工友丢下铁瓢,冲出来揪住他:“走,去公社说清楚!”公社的威信可见一斑。二三十年后,我有多少同学当了书记、乡长!他们当年未必有刘项那样“彼可取而代之也”的想法吧。正如刘禹锡诗云,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自然之理也。我们学校的女孩都花枝招展,让我们自惭形秽,自觉站在三丈之外,行个注目礼吧。
 

赖村中学在圩镇的东南角,面对着步青塔。但是大门并不常开,进入学校要经过一条极窄的巷。每个周日的下午,我都要扛着半蛇皮袋的米走过窄巷。这巷多窄,连我们长得猢狲一样的身材都觉着窄,哪身形硕大的肖老师、宋老师经过时,恐怕要侧过身子,否则会擦伤两肩。这是风水攸关的事。想起来,那巷太窄,恐不利于广开贤路?校园虽然方正,,设小便池一座!设计者必为几何老师。《九章算术》会不会有这么一题:“今有学校一座,要使全校各处上厕所的距离相等,问,厕所应设于何处?”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学校的风水,要用事实来说话。我未曾统计过,在此不便妄谈。当年学校的一切通告、倡议书、感谢信,都贴在这小便处外的白墙上,我们伫立于前,恭读领会之后,踅进小便处,摇头晃摇,换取一阵轻松。那个池,真如池塘,渌水泱泱的。全校有千人,每人每天贡献一公斤就是一吨。一位老师因为家里种菜,每天下午挑一担尿水,沿京九线方向走二十里,而能滴水不漏。话休烦絮。到了半夜,尽管那小便处的设计路程为最短,但是同学们求其极值,站在阳台上便宜行事。音乐大师黄建华先生宿舍在楼下,常有成为水帘洞之虞。于是,大会上,先生痛批这种不雅行为,还富于诗意地吟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赖村中学的音乐教育值得一说。我看丰子恺先生的绘画《村学校的音乐课》,画一个先生课堂上拉二胡。丰先生作画后的四十年,这一幕依旧在赖村上演,毫无二致:鹤发童颜的罗振山先生,坐在黑板下,拉着二胡,教唱《春风吹暖游人心》。建华先生比罗先生年轻,用力颇勤,对他感戴的学生似乎多一些。他教过我音乐绘画。我虽于音乐绘画毫无天赋,但是站在乡村文化的角度观察,他是一个有贡献的人。他教学生吹笛,于是每位学生课桌侧边都打了一枚铁钉,悬挂竹笛一支。现今赖村乡的人似乎吹笛者众多,多得益建华先生一支竹笛教化了十里八乡。大哉,竹笛教化之功也!我今天能够重拾笛子,能吹些独奏曲,未敢忘却建华先生引路之惠。他在宿舍门口拉手风琴,像抱一床棉被;但是那音乐当年真正陶醉过我。他夜里与同好在宿舍关起门窗吹笛拉二胡,我曾耳朵贴在楼板细细谛听。他筹建的乐队,天天下午奏《秧歌调》,可惜我未能参加。乐队还在县里拿了奖,载誉归来之后在学校礼堂汇报演出,尽管报幕的师姐把《妈妈的吻》报成《妈妈的雾》,并不影响我们给予真诚的掌声。
 

建华先生不独为完成教学任务,他对于树立、陶冶学生的文艺精神方面的建树不可低估。当年学校排文艺节目,有时我也驻足观看。有一位小姑娘姓肖,演小品。后来这姑娘不见了,乡间女孩读中学已属稀奇,辍学也是常事。三十余年之后,这女孩,或者应称为女士,古道热肠,与他先生一起在北京请我吃饭。,走的真正是艺术道路。对此我感触良深。人生之路漫长,草蛇灰线却伏于童年、少年时光。另外一些虽没能上大学,所受到的影响也是深刻的。我有个同学,当年也在小乐队,现在乡间务农,闲时吹唢呐为业,凡有热闹处必有其身影。他又爱在微信上发视频,所以,家乡的归亲嫁女、迎神送佛、祭祖开光,我全知道。我很珍视这些视频,因为他的视角,与我考察乡野文化的视角真正不谋而合,他懂得什么是有艺术价值的!唯有恰当的教育,才能培养出有趣味的人。

这一切,其实是无意插柳柳成荫,非赖村中学的本意。当时学校天不亮就能听见学兄宋节明吹《扬鞭催马运粮忙》。天亮后,更多的笛子响起,此起彼伏。宋芳林先生为教导主任,在大会上对此切齿痛恨。他劝同学们以功课为主,吹笛是没用的。他的原话是:“吹吧,吹吧,吹死你这抓命就算了!”几十年过去,事实证明,吹笛也是事业,吹笛也是人生,吹笛也能安身立命。我好些同学,上音乐院校,进文艺团体,当文化馆长,我衷心地赞美你们!

人不能整天搞艺术,人都得吃饭。世路无如吃饭难!赖村中学的吃饭问题,说来就大了。学校只管饭不管菜,每人都从家里带腌萝卜霉豆腐,一吃就一礼拜!吃得人人面有菜色,教室里坐满了青皮萝卜。那年我家萝卜大丰收,刨成丝,晒满了一禾坪,塞满了三大坛,三年中学,可以无饥馑矣!直到现在,我闻萝卜而皱眉,吃萝卜就反胃。信丰萝卜干久负盛名,也勾不起我的食欲。赖村中学,你能给我一点叶绿素么?你害得我、我本可以长成玉树临风的!

赖村人民历来以少吃菜为美德,谓之“斯文”。极端的例子是有人一块霉豆腐放在钢精锅里下了三天饭,到第三天时,发现那锅底被蚀出一个大洞,传为笑谈。,平素以小虾米下饭,小孩一筷子夹了两只,地主手中筷子就抡过去,给他一个爆栗。我的父母多年来致力于在我身上培养这种美德,所以等到星期六回家里,那瓶中的菜竟然能有剩余;从食堂端了饭来,我混在游兵散勇们之中,坐在井沿、踱在操场、蹲在阶前,三下五除二就把它对付下去了。学生中的君子,有名的葛志旭同志,与我们截然不同,他却从家里带了张板凳来。板凳何为?他打了饭之后,要端坐在板凳上吃!仅此一点,大家就知道自己与别人多大的差距,什么叫君子之风!孔子教导“席不正不坐”,君子没有板凳,岂能吃饭!


我在赖村中学睡过三个寝室,初一时身材如猴,一张草席铺开在水泥板上,躺上去还能滚三四圈。到初三时长大了些,却换个小寝室,各人的席子互相重叠,像一付略为摸开的扑克牌,每人只有一尺二寸五。晚上睡在这一尺宽的地方,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根春卷,左右被同学挤得不能动弹,用两块刻有“赖村宋周五墙砖”字样的青砖做枕头,居然也无梦到天光,精神焕发。有同学还能引吭高歌,壮志凌云:“头上明月,明灯一盏,何患无路往返!


唱歌的是我的同班同学,与我本家。武侠电影中的歌曲他总是第一个学会,有乐队里学的基础在呢。初中短短三年,霍家就传了三代:《霍元甲霍东阁陈真。这些电视剧竟有这样的魔力,将一个个男同学女同学都弄得神魂颠倒。我一位师姐回忆说,老师叫全班的走读学生上交书面证明,“兹证明某某昨天晚上没有看《霍东阁》”,家长签字。像我这么正经的学生,居然也曾经在晚自习后,跟着一伙人,去村头兽医家看电视。兽医的儿子是我班同学,我们还指望登堂入室呐。不承想这兽医却闭门勿纳,可能因为我们是人而不是兽吧?我这一伙中,还有人不死心,居然还趴在人家门上从摇斗上看,听到里面说要泼沸水出来,烫死你们,才吓走了。


这样看来,我真不算是个好学生。有时还惹得班主任宋柏林先生雷霆震怒。《少林寺》上映了,票价一角五分,全班唱空城计都去了。看完回来,也感到自己钢筋铁骨不可一世,向那教室的木门一阵猛擂。老校长发现,尅了柏林先生一通。柏林先生没好气,把我们几个又捉起来尅了一通。他一边怒斥,顺手拿出一把大铁锁,比我生产队粮仓的铁锁还大,喝道,“来呀,你们朝这里打!我们垂手侍立,心里想柏林先生房间里要这么大的锁干嘛呢?眼睛却朝那地上一大堆故纸上瞟:材料纸上,蓝色墨水龙飞凤舞写着文章,是柏林先生的字迹,写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一句时,换成红墨水,可谓至诚!一页之中,如是者凡三,看得我一边惊叹一边佩服。


赖村中学秉承五七干校传统,半工半读似有年矣。学校有新老农场两处,老农场在二十里之外,地名“老嵊场”,我在那儿砍了半月的柴;新农场则较近,在离校园三里路的一处山坡上,我在此半工半读了三个月。这两个地方的经历,我各写了一篇文章,不想在此再嚼舌根了。新农场是比我大十来岁的师兄们开垦出来的,当时的情景如南泥湾的三五九旅一样辛苦。据我的一位兄长说,有一位同学,叹气道,“这样子,哪怕是牛也会累倒,别说人了!”于是被打成落后份子,开批斗会,千夫共指他的“懦夫懒汉思想”。开批斗会的传统,一直延续在学生的脑子里:直到我读书时,有一位工友因为服务态度粗暴,学生会的老兄们认为他没有一点阶级友爱,就秘密整他的材料企图斗他,晚自习里有人叫我们依次签名;结果当然斗不成,这位工友却因祸得福,进化成为人民教师,放下锅铲,执起教鞭来了。


很多老师的名字经常从记忆深处跳出来。这个群体算是赖村的高级知识份子,内中必有一些卓而不群的畸人。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天蒙蒙亮起来练他的铁砂掌。有一位出口成诗的教师,时常将学生们说得轰堂大笑。他还将丝瓜与黄瓜嫁接出一个新物种,在街上出售,全赖村没人认得这是啥玩意,问了一万遍“这个是什么?”老师回答了一万遍,“这是骚瓜”!一些青年才俊在这里教个三五年,或者就良禽择木去了。初一教我地理的胡德伟先生,当时刚参加工作,两脚喇叭大裤横扫校园,两眼白多黑少高傲冷峻看着我们。有一天批评我说,“你整天这种表情,象个小老头似的!”天哪,其实我那叫微笑面对一切,胡老师是不是认为我面带嘲讽?这位老师后来杳如黄鹤,不知所踪,但是我却经常想起他。人生是一个传奇。三十年后偶然听说我们隔壁中学有一位老师叫做胡德伟。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但是这参商之间,难道只是箭步之遥?为保险起见,托人去打听,此胡究系彼胡否?然后取得联系,果然是他!我约了几个赖村同学,请他吃饭,谈得十分开心。酒杯一端,多少故事涌上心头。相聚后大约一个月,德伟先生打电话来,问了一个听起来很怪的问题,“我在赖村呢,赖村中学在哪了?”他不知道,他曾经播洒青春的赖村中学,片瓦层砖都已荡然无存,木楼影院都已被高楼大厦取代,娇艳迷人的夹竹桃花,只存于我们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