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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好山东故事”小说丨琵琶吟

2020-11-01 19: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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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眼睛,打开耳朵。他听到她化成流水在淌,听到顺流而下她的舟,向远处飘去。他听到自己在流泪。原来以为自己不配听这样的声音,但如今他听到了,怎让他不默默流泪。

//

琵琶吟


小说

作者/ 钟春香 



01



秋日的某个早晨,萧白带着妻子红香的遗嘱来到莫庄,看望妻妹红玉。红香临死前叮嘱萧白,你一定要找到红玉,并亲口对她说对不起,这样我死后也就心安了。萧白点头。萧白知道,自红玉离开翼城,红香一直噩梦缠身,去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来,但就是整夜睡不着,这样熬了五年,终于熬不住,于三个月前撒手人寰。


红香死后,萧白关了他和红香开在翼城的“白香玉琵琶馆”,坐上了去莫庄的火车。但一路15小时的颠簸,早将他的心神颠簸得混乱不堪,所以见到红玉时,他说起了混乱不堪的胡话。红玉问,你为什么没有同姐姐一起来?答,已送到东方医院急诊室了。又问,你有什么打算?答,我去趟洗手间。


红玉噗嗤一声笑了,对萧白说,这么多年过去城市生活也把你变傻了。行行进进中,她将他安排进离自己相隔不远的一处后院住下来。在那里,他睡了整整一天,才清醒过来。此时,红玉的手机打过来,让他去前院吃饭。


吃过一碟炒咸了的小菜、喝过一碗粘稠的八宝粥之后,萧白与红玉坐到月光下的院子里。萧白没有提红香,倒是红玉突然望着渐渐升高的圆月亮说,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我不再怨恨姐姐了,不知她近来怎样?


萧白的眼泪急于掉下来,但他还是忍了忍,将涌上来的哽咽咽回去,遂像她一样望着月亮,缓缓地说,她很好,老念着你,所以才托我来请你回城。


红玉沉默不语。她知道萧白口中的“回城”,是回到翼城去。翼城是鲁西北的一座小城,相比于北京、上海等这些大城市来说,是一个排不上名次的四线或者五线城市,但她和红香、萧白三人的创业就在翼城。红香和萧白打头阵先去了翼城,在那里创办了一个小琵琶馆,后来红玉毕业也加入进来,琵琶馆由此改名“白香玉琵琶馆”。


大学生创业必然艰难,起初的业务中只有少儿琵琶和高考艺考生一对一的辅导,后来红玉加入,琵琶馆里的生意才红火起来……要不是事出突然,红玉不会回到莫庄。


红玉正不知说什么的时候,一小团黑影出现在墙角,嘻嘻哈哈地打破沉默。红玉大喊一声“凤儿”,——那黑影往上一跳,又嘿地一笑,于是,女孩儿银铃般的笑声在寂静的院子中炸响。


——你看,凤儿都这么大了,5岁了!别调皮,快来见过姨夫!


凤儿一蹦一跳地走来,走到萧白身边猛地停下,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又咯咯咯笑起来,说,妈妈,这个姨夫我认识,好像在梦里见过。


瞎说!红玉嗔怒道,蹲下身子一下子捉住凤儿的手,再瞎说,我拿封条封住你的小嘴!凤儿被母亲箍住,身子不能动弹,但猛地一仰头,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不知是因为月光,还是小孩子的眼睛本就黑亮。萧白只觉得眼前落满了晶亮的星,

又加上她无拘无束的笑,更让她浑身发散光芒。他禁不住仔细端详凤儿。凤儿随红玉,瓜子脸,大眼睛,一笑左颊上的酒窝儿,更显清秀,机灵。他的手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根彩色的棒棒糖,很甜,他说,朝她举着棒棒糖。而凤儿也不认生,摇晃着身子死命挣脱母亲的怀抱,一把抢过棒棒糖就跑,跑到台阶上突然又站下来,望着萧白和红玉无头无脑地又笑。


红玉说,这孩子,调皮得很!就爱傻笑!我都快管不了她了!


小孩子嘛,别管束得太紧,天真烂漫最好。


月光一点点地浸过来,粘稠得似乎流不动,也让他们的话戛然而止。不知过去多久,萧白突然看了一眼红玉修长的手指,问,回到莫庄之后,有没有弹过琵琶?


红玉说,不知弹给谁听,一直没弹。临行时姐姐虽然送我一把琵琶,但到了莫庄天气干燥,弦发紧发脆,又有凤儿整天调皮,没有心思弹了。我现在是镇上一家服装厂的工人,整天与布料、电动缝纫机、线头等打交道,吃上饭就不错了。


萧白说,真的没弹吗?这可让我不怎么相信,当年你那么热爱。我还以为你蛰伏一段时间之后,会报考艺术团什么的,真是可惜了。不瞒你说,这次来,我还是想请你回到白香玉琵琶馆去,再为我们弹琵琶听。


红玉叹了一口气,说,还别说,在这个出租院里我还真的弹了一次琵琶,那时候刚来这里,凤儿还没有出生,妊娠反应让我难受得死去活来,为排解忧闷,我就弹了一曲《秋思》,但却被房东说成扰民。如今房东搬到城里去了,让我留在这里替他看家护院,再不说我扰民了,可奇怪的是,我却弹不出了。


萧白无语,想红玉说的“弹不出”,其实是“不想弹”。他知道,她是有些怪癖的。当年陆老师的病逝和母亲的改嫁,曾让她悲观到极点,千万次想,好在她的身边有琵琶,有红香和萧白,才让她拨开乌云见到了那么一丁点的阳光。


晚风丝丝缕缕,上了树梢,又从树梢下来,吹起红玉的绿薄衫。她清瘦如剪,影影绰绰,让萧白的心中猛地多了几分怜惜。


红玉抱着瘦削的肩膀说,姐姐和你对我有恩,我怎么能总是记着不好的事情?我也常常想念她。她送我的琵琶就放在东屋里,没事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哝,你现在可以跟我过来看看这把琵琶。


东屋内浓重的霉味,使萧白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一边掩着嘴怕失了态,一边拿眼睛搜寻着琵琶。在一张堆满布料的小床上,红玉将布料推开,露出褐色鹿皮绒的琵琶盒,——打开盒子,一把熟悉的酸梨木琵琶映入他的眼帘。红玉没有开灯,垂着手,手指自透明的丝弦和雕着木莲花的琴头拂过,暗自沉吟道,琵琶还是原来的琵琶,只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萧白的手猛地一抖,手指也碰到了丝弦,咚的一声,刺耳的杂音响起,让他的耳朵瞬间耳鸣,什么也听不到了。



02


独处时,红玉常常问自己,到底有多爱琵琶?为什么因琵琶自己打上了那么多莫须有的标签?用父母的话说,因怀中抱着那把破琴,红玉对谁都是冷的。但父母没有办法,不让红玉怀抱那把琵琶,红玉就得死,而他们就她一个女儿,少不了倾家荡产也要供养她,后来又见她手指越长越修长,还自修乐谱,实在挡不住了,就将她送到了卢老师那里学弹琵琶。


自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每个周末红玉都会抱琵琶去卢老师那里。卢老师是那种有六朝名士气质的琴师,只自娱自乐地弹,是不收徒的。但那天卢老师刚说出“不收徒”,跟在父母身后的红玉就抱着琵琶低头暗泣了。她压抑着哭声,薄肩耸动,身子微颤,风中的树叶般瑟缩起来。卢老师动了恻隐之心,说,那就在这里学上一段看看吧。


后来,师徒二人相对,卢老师一点拨,红玉就会弹了。卢老师问她何以学得这么快,红玉脸上一红,说,我除了跟随卢老师学,还在网上看视频学。不用说,这是一个勤奋的孩子。卢老师又问,琵琶于这个喧嚣的世界,是一个寂寞的存在,又难学易忘不中听,你学它做什么?红玉说,喜欢。因为不中听,所以无人听,这样不更合心意吗?而一个人静静地弹着,像自言自语,人生里就多了一个知己。当红玉说出“知己”时,卢老师知道红玉会成为一个琴人。


一天晚上,红玉学琴学得晚了,留在卢老师家吃饭。吃着吃着她就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落进碗里。卢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为什么哭了,是菜不够咸需要加点盐,还是我惹着你了?红玉没有回答他,兀自站起来,走向琴房,抱起琵琶,弹了一曲《昭君出塞》。看她眼底的凄凉和手下掩抑的情思,卢老师轻声问道,好像是谁离开人世了吧?红玉说,刚刚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出了车祸,快要死了,让我去见他,但我刚想走,母亲又说怕父亲鲜血淋漓的样子吓着我,让我在这里等护士们处理完他身上的血迹后去见他。我真是两难。


很快,母亲又打来电话,说,你不用来医院了,你爸爸说让我送他走就行。她放下电话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也不知看向哪里,无头苍蝇般,在房间里走动着,然后坐下来不知怎么就弹了一首《昭君出塞》。轻拢慢捻之间,嘈嘈切切,如急急的雨,如幽咽的滩,浪遏飞舟,云岸拍空……让卢老师奇怪的是,她的脸上突然没有了悲戚。在她手上,琵琶成了寒冬里的暖具,让冰凉的双手一点点温热起来。琵琶音里洋溢出来的那点暖气,在他们身边久久不散,让卢老师望着窗外飘动的树影,突然泪流满面。


卢老师说,我已经找到了传人,可以死了。


此时,弹琵琶的红玉还没有从父亲的死中摆脱,猛一听卢老师又说到死,不得不惊愕地抬起头。


卢老师说,你会弹的曲子没有我多,但弹这个曲子已经在我之上了。你以你的灵魂哺育你的琵琶,所以你的琵琶有了灵性。


父亲去世后,母亲说要让红玉退学,回到莫庄和她一起去学缝纫糊口。卢老师二话没说就挡住了她。卢老师说,我愿意拿钱供养红玉上学,她弹琵琶这么好,不能让她流落在农村,她应该考艺术院校,将来进艺术团,让她的琵琶音留存于世,这才是她的使命。不沾亲不带故的,母亲当然不同意,但卢老师固执得很,说,你看看,我孤身一人膝下无子,你就不能让她当我的女儿吗?正是这句话,让母亲决定将红玉留在卢老师那里。


红玉如愿上了一所著名的艺术院校。但她不敢告诉卢老师的是,大学里的艺术不像他理解得那样圣洁。相反,如今不炒作不成功,而像她这般来自小县城的艺术生,毕业相当于失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艺术生不从事自己的专业,而是改行去做可以挣大钱的工作。


红玉本想在大学里找一两个弹琵琶的知己,但遗憾的是,艺术生们大多将时间用在涂脂抹粉或者参加各种聚会上了。她来自小县城,经济上拮据,当然不会像他们一样。没课的时候,她选择卧在宿舍或者去某个小树林,对着面前的湖水弹上几曲琵琶。有人建议她去外面的酒吧或者草台班子里弹,还挣钱,但她不去,她对人说,她要弹给懂琵琶的人听。


人家问,那谁是懂你琵琶的人?她答,卢老师。此时,就有人笑话她死犟不开化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把你小县城的琴师摆出来,真是自不量力!就卢老师那样的教育,才让你守着挣钱的器具活该受罪。


但为了挣生活费,红玉去了食堂打工。那天工友李梅告诉她,我们学校要举办第一届“金秋杯”琵琶弹奏比赛,你弹得这么好,难道不想参加?红玉站着不动,眼睛望着李梅。李梅知道她这是动心了,拉起她就去报了名。参赛那天,李梅将平时舍不得穿的红旗袍借给了手拿琵琶准备上台的红玉。那天穿着红旗袍、梳着高发髻的红玉光彩照人,而她坐下来轻弹琵琶,轻拢慢捻之间,泉水叮咚,群山着翠,大雁穿云,苇花泛白……


一曲完毕,待她沉吟插弦、躬身致谢之时,仍见艺术家们和学哥学姐们瞠目结舌的样子。那次红玉得了第一名,位居其后的第二名就是萧白。据后来萧白回忆,之所以对红玉印象深刻,一是她的琵琶弹奏,如行云流水;二是她的安静,即使那天所有人都站起来为她鼓掌,她仍然不动声色地怀抱琵琶,像怀抱圣洁的婴儿般,其眼底的肃穆和庄严,让他震撼。


萧白一直不敢承认的是,他爱着红玉。尽管他娶了家境殷实的红香,但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记得初见红玉时,心头巨浪滔天。其实,他像红玉一样,出身贫寒,但却挚爱着高贵的琵琶,他很想以弹琵琶为业,但这样说出去还是遭人笑话,万般无奈之下,他娶了红香,靠红香的家庭出资,办起了这么一所小小的琵琶馆。说起来,也算他们有缘,像萧白这样的进不了艺术团也就罢了,但为什么像红玉这样的也进不了艺术团呢?走投无路的红玉,只好来敲琵琶馆的门碰碰运气,萧白一开门,还真就让她碰上了。



03


当然,在这之前,两人早就成了琵琶音里的知己。红玉的到来,让萧白无比惊喜,但却让红香不怎么自在。好在面上红香并不是小气的人,弹琵琶虽然不及萧白和红玉,但却比他们都活泼、热情,而整个琵琶馆的管理,也都靠她。


红香为稳住红玉,将原来琵琶馆的名字改为“白香玉琵琶馆”,这样各取他们名字中的一个字,既稳固了三人的感情,还让别人看着他们就是一家人。那天,红香故意踩着梯子将大红的牌匾挂上去,吆喝着让红玉出来看看牌匾正不正。红玉停下弹琵琶的手指,起身走出来,看红香的一张笑脸,被大红的牌匾映成一朵花。此时朝阳恰好升起,万丈金光箭簇般射向牌匾,也让红香着了金一般温暖如火。


红玉明白,红香这是拿自己当亲妹妹来看,自己怎又能做对不起红香的事?于是这天早晨,当她与红香和萧白一起吃早餐时,就改了口,直呼红香为姐。红香应答她的呼唤,故意将那个“嗯”字的尾音拖得很长,眼睛笑得都吊到额头上了。而萧白也笑了,淡淡的,像蜻蜓的翅膀轻巧地掠过水面,起了一点看不分明的涟漪,红香之所以聪明就在这里了,悄无声息地就让他和红玉收了心。


说来也怪,自红玉入驻琵琶馆之后,生意明显比之前好了。之前因人手不够,萧白只做些少儿琵琶辅导和艺考生的一对一辅导。有了红玉,他开始揽一些商业演出和上门献艺,并代买一些品牌琵琶,琵琶馆还真就呈现出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一天傍晚,红玉刚刚送走上完课的艺考生,正想关门休息,却被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挡住。妇人说,这么多年你不回家看我也就罢了,我改了嫁不怪你,但你卢老师死了,你也不回去看看吗?红玉只是微微点头,并不作声,这让妇人更不知她想什么。门敞开着,妇人进来,说,你怪也罢不怪也罢,但我是你娘,这些年过得也够苦的,近来听人说,你在翼城挣了大钱还开起了琵琶馆,想请你接济一下我的日子,给我一些钱花。


红玉自始至终铁青着脸,但眼里明明有眼泪。她在听到卢老师死去时,心口无端就疼了起来,她想起卢老师破例收她为徒,想起父亲死后卢老师将她当亲女儿,想起卢老师说自己是他的传人,想起上大学临行前卢老师的叮嘱,想起大学时自己写给像琵琶一样寂寞的卢老师的信……她只是在挣扎,她只是回不去。还是母亲走过来,打了一下她放在膝上的手,才将她的意识唤回,钱,给我点钱花吧,你娘快过不下去了。


上个月不是刚给你五千元吗?能花的这么快!红玉说。


还不是你那个继爹又赌进去了!哎吆,我的命好苦啊,你亲爹狠心抛下我,你也不管我,这个世界还让我怎么活!母亲眼睛血红血红的,瞪着她,瞪得她的骨头都碎了。

是的,她不能不管她,她在包里掏出两千元钱甩给她,她拿起钱,都顾不得告别,就风一样旋出了门。


那晚,萧白和红香进来的时候,红玉正在弹琵琶。但见红玉满面泪光,手在灯光下更加修长,一阵转轴拔弦之后,低眉信手地就弹上了。她在弹《昭君出塞》,她记得在卢老师家接到父亲死讯的时候,她弹的就是这首曲子,如今卢老师死了,竟然不用想,弹得还是这首曲子。一阵弹挑滚拂、推拉吟揉之后,月冷黄沙,血溅寒鸦,魂断丝弦处,暗生长恨。还是红香绕到她的身后,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暗暗地用劲,以便让她感到自己在身边有一定的抚慰作用。


但就是在这时,红玉哭出了声。自此,萧白和红香更将她当成亲妹妹来看。

 

萧白抱着琵琶常常外出献艺,最常去的地方是好友李老板家。李老板早年做书画生意,很是赚了一笔,据说画廊都开到了北京和上海,如今交给儿子打理,他倒乐得附庸风雅,听起了琵琶曲。只要馆里没有课,萧白就会抱着琵琶过来弹。一个小时一百元。因此,萧白更像李老板家的清客。进门,清茶在茶几上沏好,李老板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故意做出倾听的样子。


萧白知道,李老板的耳朵有些背,就在琵琶上换上了一种钢丝弦,这样弹出来的音色更亮。李老板每回最少听满一小时,多则两小时。到时间了,即便曲子刚刚开始,他也要举起手来,说一声好。


李老板说好,不是琵琶弹得好,而是时间到了。萧白弹完琴,李老板照例留他喝杯茶聊聊天。都是艺术界的人,有很多共同语言,而萧白刚刚绷紧的心弦此时也可以松开。他虽然年轻,但好歹来翼城也四五年了,怎么着也算半个艺人了。


李老板夸萧白是一个具有古代名士气质的琴师,而自己得遇这样的天籁之音,当是上天的馈赠。李老板会说话,这是翼城艺术圈公认的。萧白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没有被他灌迷魂汤,但他仍然抬起头来,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李老板说,那我要将李老板引为知音,李老板可不要嫌弃我唐突。


李老板有时会说起他的儿子李小成。李小成并不像李老板这样会附庸风雅,但奇怪的是,他照样能将书画生意做得好。李老板说,如今的书画生意,不一定非像当年我一样会写会画,年轻人啊,其实会炒作就行,李小成就是一个会炒作的人。李老板顿了顿,看萧白真的在听,又提高了声调,说,生意人的生意经,我都不懂,但李小成的钱确实赚不完,据说京城里有很多名家都在他那里卖字画。萧白冲着李老板郑重地点头,重要的是他在听,毕竟拿了人家的钱,不能急急离去。


回家来,饭桌上的萧白照例要把李老板和他儿子的故事讲给红香与红玉听。红香一边听一边说,你一定要抓住李老板这条大鱼,他爱听琵琶,我们有钱赚,何乐而不为?再有,如果我们能和他儿子挂拉上关系,那更有我们赚得了。


红玉听不明白,歪头问,李老板是李老板,与他儿子何干?


红香哈哈一笑,这么明白的事情还用问吗?他儿子是比李老板更大的老板,更大的老板就能引出更大的客户,那我们赚得钱不是更多吗?


红玉恍然大悟,说,怪不得白香玉琵琶馆发展得越来越好,原来是姐姐有眼光。


红香笑得更加欢畅,萧白也颔首默认。


因为去的勤,萧白还真有那么一回见着了李老板的儿子李小成。据李老板说,李小成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他是来见翼城的各界名流,包括市委书记都高看他一眼的。言语中有炫耀,更有傲慢。但经过多年历练的萧白,在见到大腹便便、满嘴铜臭的李小成之后,立即对之前李老板的话产生了怀疑,可面子上,他端的很好,立马双手抱拳向前躬身,在下萧白向龙中龙人上人的小李老板致敬。小李老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留过洋,用夹带英语的话回答萧白:我听说你和我父亲是bosom friend,我要thank you,你不要太谦虚,常来弹琵琶吧。说完一阵风似的,李小成就走了。


那天萧白的兴致很高,弹了一曲热闹的《赶花会》。一曲完毕,李老板说,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么喜庆的曲子了,生活如此美好,还是多弹点这类的曲子,少弹什么《秋思》、《虚籁》等那类的曲子。萧白点头称是。但就在他想弹另一首曲子的时候,李老板问,刚我听李小成说,你还有个叫红玉的妹妹会弹琵琶,据说技艺在你之上,是这样吗?萧白漫声应道,是。


李老板说,那以后你带她一起来,我出双倍的价钱。萧白说,这我要和她商量,她答应了才能来。李老板说,这有什么不答应的,让她来弹是我儿子的意见,难道你就不想由我儿子来牵线,认识更多翼城名流,赚取更多的钱吗?



04



第二天,萧白带着红玉去李老板家,还真就见到了小李老板。小李老板倒也礼貌,他们弹琴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在听。一曲终了,像他父亲一样伸出手指,但与他父亲不同的是,他伸出了十根手指,一千块,在他这里也就是动动手指而已。萧白觉得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接钱时,手禁不住抖了一下。


红玉抱着琵琶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他们寒暄。她知道琵琶馆要发展,这是离不了的事情。


一来二去,红玉就和李老板以及他的儿子李小成认识了。有一次,萧白去参加一个商业演出实在走不开,就安排红玉独自前往为李小成弹奏。起初,李小成还能安静地听,后来,他就在一支曲子弹完的间隙问她,愿不愿意来他的公司做一名秘书。红玉当场回绝了他,我生来就是弹琵琶的,不会改行的。


一次,又赶上萧白去南方购买琵琶耗材,让红玉独自去李老板家为李小成弹奏。红玉将李小成上次问她的话告诉红香,说,还是不去了吧,总觉得不放心。红香安慰她,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和李老板交往这么多年了,只李老板在那儿,李小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晚上将近10点钟,李小成的司机将车固执地停在琵琶馆门口。红玉抱着琵琶出来,犹犹豫豫地坐上了车。车子没有启动前,她打开车窗玻璃,伸出手去握住红香递过来的温热手掌。红香说,去吧,没事的。


多年以后,直到红香去世,那天她们告别时的话语,还如针扎一般扎着她的心。


红玉是在天将明时,被一副担架抬回琵琶馆的。负责抬她的伙计说,红玉弹琴时突然晕倒,才被小李老板送回来的。守着担架,红香不敢离去,一个劲儿地呼喊“红玉”,但红玉一醒过来,身子就如风雨中颤抖的树叶,咬牙切齿地告诉红香,自己被李小成了。


进货回来的萧白,多次让红玉还原那天晚上为李小成弹琵琶的情景,但红玉只是哭说不成话,这让萧白悲伤之余更多了一份剜心剜肺之痛。而糟糕的是,这件事又在翼城大街小巷疯传,一不小心还上了翼城论坛,但更糟糕的是,矛头都对准了红玉,说红玉借上门弹琵琶之名实则主动“卖肉”给李小成。幸亏当时红玉是在一家著名酒店的包间里为李小成弹奏,包间里有摄像头,清楚地记录了那天晚上的全部过程。


很多人认为,如果红玉打官司事实摆在这里,胜负自然见分晓。但红玉就是在打官司的路途上,才被歪曲到这个地步。她已经不怕丢人了。可财大气粗的李小成有通天的本领,他一方面放话给萧白和红香,自己愿意娶了红玉以封了社会上的嘴;另一方面他消除摄像头里的证据,摆出一副将官司打到底的势头。


暗地里红香让萧白找过他的好友李老板,以期寻找最恰当的解决方法。但李老板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自始至终都是儿子的事情,有什么话,他也不愿意说,而且儿子也不听他的。事情陷入僵局,琵琶馆也处于停业状态。红香想着她和萧白总要吃饭,总要在翼城混下去,就坐下来和红玉坦白:你只有嫁给李小成这一条道路可走,而这条也是挽救你、挽救我和萧白的道路,我希望你能为我们想想,嫁给李小成吧。


但红玉宁可搬出琵琶馆,也不愿将恶心的苍蝇吞进肚子里。她离开的那天,天空下着雨,红香故意躲着没有见她,却让人给她送来一把上好的琵琶,说是临行前的纪念,让她务必收下。那几天,萧白又去南方进琵琶耗材了。为挽救日渐凋敝的琵琶馆,他一口气进了几十把琵琶,想等开学办培训班的时候,卖给那些热爱弹奏琵琶的孩子们。红玉拎着简单的行李,独自行走在潮湿的街道上,想这几年她和萧白、红香所经历的种种,禁不住泪沾衣襟。她一步步向前走,梧桐树叶子上的雨滴落在她的身上,冰凉浸骨,她不知她要去哪里,但似乎方向就在前面。

 

一年以后,。与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酒店的女服务员。女服务员在李小成让她删除摄像头内容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将摄像头的内容另拷入优盘。但法庭上,李小成仍然万般抵赖,悲痛欲绝的红玉让襁褓中的女儿作了活证据。李小成最终低下了高傲的头,锒铛入狱。


而翼城,红玉也不想待了。这个伤心的城市,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的只是耻辱,以及由耻辱而生的凤儿。



05



萧白联系到红玉也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那天,他无意间在网上搜索到一个名叫“琵琶往事”的博客。博客上写的是大学弹琵琶的感想,还记录了那次“金秋杯”琵琶弹奏大赛,另有几篇是写服装厂工作和农村生活的无聊。萧白很快就从文字间捕捉到红玉的点滴信息,并且留言,称自己是一名琵琶爱好者,网名“大江东去”,欲与“琵琶往事”交流技艺。而她的回答是,自己疏于弹奏,更懒得结交琴友。但经过萧白死缠硬磨之后,她还是留下了手机号。萧白将电话打过去,果然是红玉的声音。就这样,他带着红香的嘱托来到了莫庄。


昨晚,萧白和红玉看完那把琵琶之后,又回到院子里,坐了很长时间。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独身女人,在月光下四目相望,本该有什么故事要发生,但是没有。今天,红玉带着萧白走遍了整个莫庄,从前街到后街,再从各个小巷子中穿过,萧白发现几乎各家门口都是铁将军把门,院落四周长满没人的荒草,只有不多的几个院子里偶有老年人的咳嗽声和小孩子的追逐声。整个莫庄像一座寂寞的空城,被高天荒草可怜地兜住。


吃过晚饭,他们无处可去,又回到红玉的院子里。今晚没有月亮,天阴着,四周一片沉寂、幽冷。凤儿吃过饭就困了,被红玉放到床上,一会儿就睡熟了。


萧白想起白天所看到村里的景象,禁不住问红玉,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不怕吗?


不怕。红玉说,在这里,我的凤儿,心灵不受玷污,能平安长大。


两年前,萧白听李老板说,他花了大价钱满世界里寻找被红玉抱走的亲孙女。他想认下那个孩子,因为李小成入狱后,他身体每况愈下,深觉时日不多,如今那个孩子是他家唯一的血脉,他要将家产留给那个孩子。但当时,萧白真的不知红玉在哪里。

如今见到红玉,他却不知如何将李老板的话转述给她。


红玉去门厅摁亮了一盏小黄灯,他长长的影子立刻在馨黄的光晕中铺开。红玉突然有了兴致,打开了东屋的门,拿出红香赠送的那把琵琶,走到院子的光影里,对萧白一笑,这样抱着琵琶,还真让我想起初见你时的样子。


萧白的心,躲了一下,但迎头却撞见一朵花开。他自然更记得。只是人总是活在不自由里,他比谁都明白,爱情固然好,但要金钱做铺垫,所以他选择红香;人情很可贵,但要利益做联盟。其实,他和红香一样,在红玉这件事上,他选择站在了李老板和他儿子的一边。在红香逼走红玉的那个雨天,他在外地的寓所里,同样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红玉的眼睛闪闪发亮,睫毛上也似沾了泪痕一般,颤颤的,让人无限爱怜。她坐在一张高凳上,怀抱琵琶,笑着冲萧白说,还记得校园里我们弹曲子的样子吗?这些年,每次想起我们弹奏的往事,我就打消不想活的念头。那是一些不真实的梦,但在深夜里,我多想为那些梦而死。她说不下去了,低低地啜泣。她的忧伤如此真实,让萧白不敢看,更不敢接话。


不知过了多久,红玉问,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着呢。萧白回答的声音很小,但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声音却很大,这么多年,你难道心里一点儿也不恨吗?


红玉抹着眼泪笑了,怎么不恨,但你知道吗,我的爱像我的恨一样绵长。如果没有爱,我的凤儿能长这么大?如果没有恨,我能在这里等到你?


这回轮到萧白沉默了。他默不作声地望着漆黑的天。他在黑暗中丈量自己的高度。他想,有时候,一个人的内心难免出现疙疙瘩瘩,但只要他站到一定的高度,拉开距离,一切不平的,就会变得平坦了。


——对不起。


这句话在萧白的口中说出竟然如此流畅,但红玉望向他的目光却那么轻飘。


红玉说,你不是想听我弹琵琶吗,那我现在就为你弹一首《高山流水》吧。


萧白明白她的意思,缓缓坐下来,望着她弹。红玉未成曲调情先溢,手指一下子来了感觉,琵琶声变得鲜活起来,像鱼儿游进水里,像珍珠落进水晶盘,更像云朵飘向无尽的天际。手指揉进了泪光,竟至缠绵了,悲壮了,温柔了。


他闭上眼睛,打开耳朵。他听到她化成流水在淌,听到顺流而下她的舟,向远处飘去。他听到自己在流泪。原来以为自己不配听这样的声音,但如今他听到了,怎让他不默默流泪。


文章作者


钟春香

女,山东省作协会员。2007年开始文学写作,出版长篇小说《胭脂红》,散文、小说发表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小说月刊》、《四川文学》、《黄河文学》、《啄木鸟》、《当代小说》、《祝你幸福》、《老年世界》、《金山》、《短小说》等杂志;山东省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小说班学员;小小说多次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学生阅读》等转载。201412月其小小说《水手》,获2015年全国海洋小小说征文三等奖;散文《筒子楼里的邻居们》,获2015年全国“紫香槐杯”散文征文二等奖;小小说《慈母宴》,获2016年首届中国潇湘杯法制征文三等奖;散文《抵达》,获2016年全国“阳光下的风”主题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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