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
“来啊客官。”勾栏上的女子摇曳着手中的手帕,向站在门口的英俊男子招摇着。深深呼吸一口气,那白衣男子走进了那个名叫轻风馆的勾栏院。
“这位客官,咱们这儿的姑娘可都是上品,您看看,点谁啊?”头上戴着正红色牡丹花的老鸨迎上来。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放到老鸨手上:“我要孟茴。”老鸨看着手里的银票,眼睛笑得弯成了一条缝,“好好好,您这边请。哎不过——”老鸨转过身来,“我们这儿的花魁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啊,您想清楚了。”
“我知道,带路吧。”男子面不改色。
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孟茴,是长安的名妓。读书人的四书五经精通不说,琴棋书画也俱是一绝。圣上身边最精通诗文的淮南王曾一见孟茴,留下的一句“烟花才女不为过。”更是使这位烟花才女名声更盛。
男子跟着小厮一路往前走,行至后院的一座阁楼。“袭香姐姐。”小厮笑着在阁楼门口跟一个婢女招呼。那女子抬头看了二人一眼,便引了客人向二楼去。
“先生好。”刚进门,就看到门内琴桌前坐着一个女子。她身形单薄,容貌姣好,开口说出的话却清清冷冷,不似其他烟花女子甜腻的声音。
“姑娘好。”白衣男子淡淡地回答。
“先生如何称呼。”孟茴问。
“宋……篱。”他答。
“采菊东篱下?”孟茴又问。
“是。”宋篱答。
孟茴抬起头看着男人。这是第一个愿意告知她姓名的客人。这样想着,她难得地笑了。
“我见过你。花魁大典上,我觉得你还不是这副模样。”宋篱看着孟茴,这样告诉她。
“是么。”孟茴笑起来,“世人都说长安花魁千面人,您这样觉得,可不稀奇。”这样说着,她轻弹自己面前的琴试音,“您想听什么?”
“你.....会弹琵琶么?”宋篱迟疑地问道。
“先生想听琵琶,这花楼里有的是会弹琵琶的伶人。”孟茴又笑笑,“我以琴技闻名天下,弹得,可不如她们。”
“无妨,你弹就是。”那人说。
“好。”
孟茴的琵琶的确弹得不好。虽是训练过,能听得出来曲调,却未有半分风情。比起弹琴的她,差得远了。
又拨错了弦。孟茴终于放下手中的琵琶,笑道:“我还是为您叫几个伶人来吧。我这个技艺,怕是污了您的耳朵。”
“不必了。”宋篱笑了笑,又问道:“你可会跳舞?”
“会。”孟茴回答道。
“那就跳吧。”他说。
宋篱成了轻风馆的常客。他每次来都只点花魁孟茴,点了,听一曲琵琶,看一支舞就走,虽然偶尔会听孟茴为他吟诗,可从不多呆,也不常说话。后来有人说,他是平定北方,军功赫赫的将军。虽说如此,但他从未提起自己的身份,因此,老鸨也从不多话。
“先生是江南人?”一曲舞毕,孟茴问道。
“算是吧。”他说道,“我是临安人。”
孟茴笑了,“巧了,我也是临安人。”
“那你怎么会......”
“身逢乱世,又怎可能事事由己。”她说道,“世人都说这勾栏院不是好地方,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若无这勾栏院,便是连半分安身之所都没有了。”
“待这乱世结束,我带你回家。”看着她落寞的脸,宋篱鬼使神差的说。
“真的?”看着孟茴满怀期待的脸,宋篱点了点头。
“那好,宋篱,过了这乱世,我随你回家。”她难得真挚的笑。许是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她难得地开了嗓,为他唱了一首自己谱曲的《千秋岁》。
立夏一过,雨季便来了。宋篱又一次来轻风馆,是一个雨夜。他脱了斗笠,又在阁楼楼下站了许久,待到身上的水汽尽消,他才抬腿走上去。
“来了?”刚进门,孟茴的声音响起。
“嗯。”他答道。
“我今日听卖油郎讲了一个故事。”孟茴说道,“他说,人死了之后,要去奈何桥,孟婆会送你一碗用忘川水熬制的孟婆汤。人喝了之后,就会忘尽前尘,去投胎做新的人。”
“是么,这样的无稽之谈你也信?”宋篱说道。
“我信。”孟茴站在窗前,眼神淡淡的,看着阁楼外的细雨。她的眼睫如扇般缓缓地扇着,“因为他说,如果心下还有牵挂的人,不愿意投胎,就会站在奈何桥头等啊等啊,等到想等的那个人来了再走。”说着,她回过头看向宋篱:“我很想死了之后去奈何桥头看看,你心里挂念的人,有没有站在桥头等你。我也很想死了之后去奈何桥头看看,有没有人等我。”
宋篱看着她的眼睛。他忽然很想知道,这间花楼里的女子,是不是个个都如她一般。自古红颜多薄命,说的,便是如她这般的女子。
她太过聪明了。诗词,跳舞,琵琶。她一早知道,他不是因她而来。
“你想说什么?”宋篱开口道。
看着他蹙起的眉头,孟茴笑笑,“将军一支长枪平定天下之日,可一定要记得回长安,来带奴家回家啊。”
宋篱难得地诧异了,“你既然知道我只把你当替身,又为何毫不在意?”
“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她淡淡地笑道,“我在这花楼十余年了,来见我的男子,大多都不过是想从我身上,找到旧时人的影子而已。这长安城里的人都说,花魁娘子想要什么得不到。可我得到的,却尽都是不想要的。”这样说着,她敛起了微笑,垂眸说:“我不是没想过争,可我争不过。既然争不过,那就不要了吧。”
他看着她,难得地伸出手,将她揽进怀中。她穿得单薄,窗前的雨丝飘进来,哪怕是夏天,也将她冻得瑟瑟地抖。他这才明白,原来这个人不是生来冷清,她也怕冷。只是那些带着温暖的人,都未曾给过她半分。她不是不喜欢暖,只是争不来。既不是给她的,又争不来,那便不要了罢。
“我要去南疆了。”宋篱说,“圣上派我平定西南。”
“我等将军回来就是。”孟茴笑道。
“再为我唱一首歌可好?”
“好。”
窗外,迷蒙的雨丝细细密密地笼罩着整座城。屋内,仍是那首撩动千万人心弦的《千秋岁》。
“姑娘,要走了。”袭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好。”孟茴回答道。
将军战死沙场换来一场大胜。也好,她内心叹道。与其活着回来被怀疑功高震主,不如战死沙场,所得功劳还能庇佑亲族。
两年后,新皇登基,下旨整改长安城内的花楼。除了官妓,其余所有未赎身的妓子,需得在半月内赎身,否则,就得迁往洛阳城。新皇励精图治,也许,是个明君。
孟茴站在大堂内,难得地抬头看了这座花楼。良久,她垂下眸。“我怕是等不到将军,也回不了家了。”她喃喃道。说罢,她转身离开,出门欲去。
“等等!”是那个常来说故事的卖油郎。“孟姑娘,我为你赎身。”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底深处带了些忐忑,又带了些期待。
“你知道我家姑娘赎身多少钱吗?够你攒几辈子的?”袭香嗤笑道。
“苏妈妈说,为你赎身要一千金。我卖掉了我父母留下来的油庐和祖传的玉佩,凑了好久,才凑到这一千金。”他无视袭香讥讽的话,只看着孟茴说道,“我知道你在等他,我为你赎身,你留在长安,可好?”
“你每次来花楼,都在等我,是不是?”孟茴问道。
“是!”他眼里,像是散发着巨大的光。
“那你今后,不必再等了。”她说着,看着他暗下去的眸,她笑:“我答应你。”
他猛地抬起头。那位艳冠长安的花魁娘子,在对他笑。
“可我不等谁了。”她说,“你也不必和谁比。在我这里,你是最好的。”
花魁娘子站在马车前微笑,倾城一笑,迷倒众生。
“我......等我攒够了钱,我带你去姑苏,带你回临安。”像是没想过她会同意似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必了。”她说,“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曾经的花魁娘子嫁给了一个卖油郎,这事一时间成了长安城里的趣闻。
又是一年新年,孟茴和卖油郎在家中守岁。她依偎在他膝上,笑着唱“帝京辞旧岁,故人未曾归。”卖油郎低着头,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
“你想听歌吗?”她问。
“好啊,你想唱什么?”他说。
“我为你唱......《千秋岁》。”
唱着唱着,她举起酒杯,轻轻地泼在家中的地上。
谢你曾予我一缕温,暖我曾暗黑无光的日子。
辞你今生,与会回乡之约。
愿你来生,岁岁平安,身体常健。
愿你来生,与心爱之人从少年至白头,永不相离。
愿我今生,与一人携,至白头百岁
也愿我今生,与一人约,永不相负。
原文作者 | 茶歇
图片/排版 | 兰泣露
图片来源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