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婷.古乐南音(十)| 南音中的符号与象征

陈燕婷

南音有着悠久的历史，南音人对这悠久历史中的每个辉煌时刻都念念不忘，无论是传说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在南音人的共同维护下，历史上的许多重要事件和人物凝结成了一个个符号，象征着曾经的辉煌和灿烂，赋予了南音人强烈的集体荣誉感。

其一，祖师崇拜之符号与象征。

南音人奉祀五代后蜀后主孟昶为祖师，这在本栏目《令人费解的南音祖师崇拜》一文中已有详细介绍。无论奉孟昶为南音祖师有多令人费解，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南音祖师是一个具有多重符号和象征的集合体。

首先，孟昶的身份就极具魅力。他是一位国君，南音人以之为祖师，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人们称其为“郎君大仙”“郎君祖师”，其“郎君”二字就是一种高贵身份的象征。据新加坡彭松涛考证：

汉唐时代开始，“郎”即为官职之称，如议郎、中郎、侍郎、员外郎等，直至清末始废。故古时称新贵人物或贵人之子为“郎君”。据《摭言》载：“薛逢晚年厄于宦途，策赢马赴朝，值新进士前导曰：‘回避新郎君’。”即称新贵人物为“郎君”也。[1]

因此，如今所见郎君神像，尤其是绣像，往往衣着华丽，一副富贵人家的打扮。

然而，孟昶还是一位亡国的国君，但是即使亡国，仍深受百姓爱戴，深得人心。因此，他虽然身份高贵，却也平易近人。而且，他暗含的送子张仙的身份，更加拉近了人们与他的距离。南音人供奉的郎君神像右手挟“弹”左手持“弓”，“弓”和“弹”都是一种符号。其中，右手所挟之“弹”因与“诞”同音，暗含“诞生”的含义，象征着“仙人送子”。左手所持之“弓”，则象征专射天狗、保护孩子的弧矢星。此外，如果是绣在绸缎上的神像，在郎君神像周围，还会绣上许多龙图案作为装饰，这些龙有3层象征意义：（1）象征郎君祖师孟昶原本就是君王，是真龙天子；（2）“郎君大仙”之称，来自真龙天子宋太祖之册封；（3）人们奉祀具有“送子张仙”外型的“郎君大仙”，实则带有祈求人丁兴旺的功利意图，而且古人重男轻女，龙图案象征“张仙”为自己送来儿子（龙子）。

图一：祖师、先贤

其二，与康熙皇帝有关的传说及其符号与象征。

除了南音祖师孟昶外，最为全体南音人津津乐道的还有与康熙皇帝有关的传说。这是另一位与南音有关系的皇帝，从而同样衍生出了一系列符号及象征。

众所周知，李光地是清代大官，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及吏部尚书，深受康熙皇帝的宠爱，曾3次授御匾表彰其功勋。李光地是清初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推崇朱熹，不遗余力地推广朱子学说，同时，也极为重视音乐的教化作用。据清代刘锦藻：“古今学术纷论数千年莫衷一是，未有如乐律之甚者也。”[2]然后作者列举了班固、司马迁、京房、蔡邕、刘向、何承天、沈约、郑译、陈旸、朱载堉等人之说，其中还提及李光地：“以周礼为经，乐记为传者，近李光地之说也。”[3]可见，在刘锦藻眼中，李光地在音乐方面也有自己独到的、突出的贡献。然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位重视礼乐的李光地是福建泉州安溪人。

本栏目曾有一篇专文谈及，南音是一种中和礼乐，而这位重视礼乐的李光地又恰好是泉州人。在泉州安溪县湖头镇李光地祖居门口，有这么一副对联：“绮罗日暖将军府，弦管春深宰相家”。南音古称“弦管”，因为所用乐器为弦乐器和管乐器。因此，一般认为对联中所说“弦管”指的就是南音。传说，对家乡的南音情有独钟的李光地在康熙皇帝六十大寿（公元1713年）时，安排了家乡的五位南音高手进京贺寿。康熙皇帝对中和优美的南音赞赏有加，将五位高手留在了京城。然而，五位高手久居京城，思乡心切，但又不敢明说，怕皇帝怪罪。于是，他们找了一个机会，演奏了谱《百鸟归巢》，寄托思乡心情。颇有音乐造诣的康熙皇帝感悟到了音乐中寄托的情思，便开恩放行。传说康熙皇帝赐封五位高手“御前清客”、“五少芳贤”的头衔，并特赐曲柄黄凉伞和金丝宫灯，可谓衣锦还乡。

这个传说与海顿的《告别》交响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奥地利作曲家海顿在艾斯特哈齐城堡任职，其主人尼古拉斯公爵极为喜欢音乐，乐团演出任务大，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家人。于是，海顿创作了这部《告别》交响曲，在乐曲最后，演奏者依次完成演奏任务，吹熄谱架上的蜡烛，抱着乐器退场，最后只剩两位小提琴演奏者将乐曲演奏到最后。极富音乐造诣的公爵领悟了乐曲的含义，第二天便给乐团放假。

图2：黄凉伞及金狮

此外，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南音人在演奏乐器时，为防止乐器滑落，习惯翘起二郎腿以固定乐器。然而，在皇帝面前翘二郎腿可是大不敬。来自民间的乐人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为康熙演奏时，仍很自然地跷起了二郎腿。幸运的是，康熙非但没有惩罚他们，反而令太监将自己垫脚用的金狮取出，赐乐手们垫脚。

所以，如今，在南音社团，宫灯、黄凉伞、金狮是必备之物。而“御前清音”“御前清客”等荣誉称号则被绣在宫灯、黄凉伞上，或特制牌匾上。只要是正式的场合，哪怕是踩街、祭祀，还是演出，无论去到哪里，南音人都要带着这些物件。这些物件，显然已经成为一种符号，象征着皇权，象征着南音不同于一般乡歌俚曲的地位，诉说着南音曾经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其三，历代先贤及其符号与象征。

“五少芳贤”是南音极盛时期的代表，已成为一个符号，象征着身份荣耀、艺术精湛、趣味高雅、品格高尚。这种历史推延到现在，但凡优秀的南音先人，都被符号化。

郎君祖师、五少芳贤以及宫灯、凉伞，是所有南音人共有的象征地位与身份的符号。不同的南音社团还有自己独有的一些辉煌历史，而这些辉煌历史同样由某些具体的人物及事件构成。

例如，泉州市安海镇的百年老社“雅颂南音社”，在供奉的郎君祖师神像两侧，还挂着对该社有杰出贡献的高铭网和黄守万两位先贤的画像。提起高铭网（1892—1958），南音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海内外南音界人士尊为一代宗师。他演奏技艺高超，洞箫、琵琶、三弦、二弦以及所有的小打击乐器，无不精通，南音指、谱套套娴熟，而且诲人不倦，培养出许多高徒，对南音界影响深远。据《安海雅颂南音社简史》：

铭网先生初犹边教边学，在教学实践中苦心摸索各种乐器传授诀窍，潜心揣摩南音不同流派艺术特点，取其精华，博采众长，创造自己的艺术风格。他教授有方，诲人不倦，学友技艺进一步提高，至二十年代后期处于艺术颠峰，复涌现出高文伟、黄长泰、王开肯、高标春、高两字、陈天送、曾天恩、高墀水等或全面见长，或一技独秀之知名艺人，他们与各地交流演奏，切磋技艺，甚为频繁，尝为各埠际城乡弦友所叹服，蜚声遐迩。于是高铭网、吴萍水、高文伟相继应聘南渡菲律滨、印尼就任南音社团教职。[4]

高铭网的高徒黄守万（1907—1994），也是一代名师，以雅颂南音社为大本营，不光为该社培养出了大批人才，还执教于晋江池店、陈埭、石狮永宁、东埔、梅林、后杆柄、南安等地，培养出了许多高徒，如池店魏芳聪、陈埭丁水清、丁世彬等人，都是南音界响当当的人物。

因此，高铭网与黄守万，令安海雅颂南音社声名远扬，二人的名字经过后人的不断传颂，已然成为一个符号，不光象征着雅颂南音社的深厚底蕴及辉煌历史，甚至是南音界盛极一时的见证。

有巨大贡献的先贤与郎君祖师一样，受到后人的顶礼膜拜。所以，在每年的郎君祭仪式之后，往往还有祭祀先贤的环节，首先祭祀所有南音人共同的先贤“五少芳贤”，而后祭祀本社团中的过往先贤。祭祀程序与祀郎君仪式大致相同，只是演奏的乐曲不同，显然，祖师与先贤还是应该区别对待的。祀先贤一般先奏谱《五湖游》首节【金钱经】，接唱曲《画堂彩结》，最后奏谱《五湖游》；[5]或者先奏谱《玉箫声》首节，接唱曲《三奠酒》，最后奏谱《四时景》或《梅花操》。

其四，馆舍布置的符号与象征。

南音社团所在地是南音弦友学习、交流、接待来宾、举办各种活动的主要场所，是对外的、开放性的场所，所以馆舍布置很重要，是人们了解该社团的最重要的一个窗口。所有的南音社团都会尽可能展示本社历史、获得的荣誉等等。

图三：雅颂南音社在“弹拨音乐节”上的演出

还以安海雅颂南音社为例。每个南音社团都会在馆舍最显眼的位置布置供桌，供奉郎君祖师、过往先贤等，即能祈求祖师、祖先的庇佑，又能传扬尊师重祖、感念师恩的美德，这是南音社安身立命的根本。雅颂南音社也不例外，在这个二层小楼的一层入口处，推开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祖师神像、过往先贤的照片以及供桌、宫灯、黄凉伞等。这些物件的符号及其象征意义如前所述。二楼有个小演奏厅，厅里布置四把红木交椅，摆放着黄凉伞、金狮等物件。墙壁上有几个展示窗，摆放着各式奖杯、奖状、荣誉证书等。并尽可能多地利用墙上的空间，悬挂着荣誉社长的头像，以及参加重要活动、获得重要奖励、社员与重要人物的合影等等能够显示社团实力与荣誉的照片。毫无疑问，这些物件同样是一件件的符号，象征着社团的荣誉与实力。通过这些物件，人们能够快速地对社团有个大致了解。

图四：进京演出载誉归来

其中最有意思的当属数量可观的几十位荣誉社长头像群，笔者曾对这么多的荣誉社长感到惊讶不已，询问该社社长陈育才，是否有必要设置这么多荣誉社长。之后得知，这些荣誉社长主要都是对社团有定期或不定期经费支持的社会贤达，而且，这些人都是成功人士，愿意做该社的荣誉社长，也说明他们看重该社，认为当该社荣誉社长不会掉面子。所以，荣誉社长的数量以及他们的社会地位，同样是一个符号，象征着该社的社会影响力。

再有就是雅颂南音社的进京演出，被该社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2013年12月1至6日，中央音乐学院“首届弹拨音乐节”成功举办。该届音乐节在众多的弹拨乐器中确定以琵琶、三弦、阮和柳琴为主题。由于南音乐器中的琵琶、三弦符合音乐节要求，而且南音琵琶形制、抱弹方法独特，因此，音乐节负责人章红艳教授邀请南音社团参与，并提出要求，必须是原汁原味的民间社团。恰逢良机，声名在外的“安海雅颂南音社”应邀参与了这场全国最高规格的“弹拨音乐节”，由笔者主持演出。该社多少年来参与的各种规格、各种级别的海内外演出无数，可谓身经百战。然而，这些活动主要在泉州、香港、澳门、台湾、新加坡、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南音传播地，参与人员主要为南音界人士，而民间南音社团进入中国最高音乐学府表演，尚属第一回。所以，演出成功荣耀返乡后，南音社在馆舍门口打出了大大的横幅：“热烈庆祝安海雅颂南音社应邀北京参加2013中央音乐学院首届弹拨音乐节载誉归来”。此横幅一直挂了数年，直到残破有碍观瞻才被揭下。另外，在该社演奏厅内，赴京演出的资料、照片被张贴在3个大镜框内挂在墙上显眼位置。显然，这些镜框也成为了一种符号，象征着首个民间南音社团在京城最高音乐学府演出的荣耀。

南音界的符号与象征还有很多，例如南音琵琶被认为形象太极，不奏时常挂在墙上，具有辟邪作用等等。这些符号及其象征意义都是在历史长河中，慢慢发展形成的。历史越悠久，故事越多，凝结而成的符号就越多，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些符号一方面使后人能够快速扼要地了解南音历史，另一方面也不断激励后人，沿着祖先的辉煌足迹不断前进。

图五：进京演出的荣耀被高高悬挂

[1]彭松涛：《谈南音的历史》，《泉州南音艺术》，泉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223-224页。

[2][清]刘锦藻：《清续文献通考•乐考》卷一百八十九，“乐考二•律吕制度”，载王耀华、方宝川主编：《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一辑第十四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版，第87-88页。

[3]同上，第88页。

[4]安海雅颂南音社内部资料：《安海雅颂南音社简史》（1907—1997），1997年，第2页。

[5]王耀华：《福建传统音乐》，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3页。

【作者简介】

陈燕婷，女，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美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副研究员，著作有《南音北祭——泉州弦管郎君祭的调查与研究》（获2014年第九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理论评论优秀奖）、《安海嗦啰嗹》（“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丛书”）、《南音乐感研究》（博士论文）；合译《音乐的意义与表现》；合著《音乐鉴赏》（普通高校艺术教育丛书）等。迄今发表文论5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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