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並不僅僅在世界上存在,他們更是在文字書寫中存活,他們以文字來呼吸,以書寫來傳遞心語。就如同書法原初的發生,在王羲之那裡,乃是一種授予,就是信函與便條,是日常交往的真情流露,並非是一種專門的技藝。
當代書寫有必要回到這種日常與現場的書寫重新開始,從當場面對的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開始,以初心來書寫,讓古老的漢字甦醒過來。
周渝│圓似月魂墮 輕如雲魄起 水墨、紙本 103x103cm 2014
漢字是用來呼吸的,是要個體生命以靈咬住來咀嚼的,如此文字才有著味道;漢字的形態是在無盡深情的期待中,在彼此默默無言的期許中相互激盪出來的,如此才搖曳生姿;漢字的筆劃是在內心顫慄與筆尖的舞蹈中,即刻幻化而成,才如此迷人。
喚醒一個個字的靈魂或魂魄,既要有對那一個個字的原初直覺,又要回應當場接受這個作品之人的期待與期許,還要順著筆墨走向完成對這個字的即刻構想,這三個方面的瞬間綜合,才是「在場書法」奇妙之處。
當我們看到周渝的作品,就看到了文字中還湧動的「氣場」,真切感受到文字與物件「神遇」的默會。
做為台灣民主運動的見證人,做為文人道場的召集人,也做為紫藤廬茶館的創辦人,進入「從心所欲」之年的周渝,最近幾年開始的在場書法之氣場書寫,乃是他生命經驗、家國情懷、歷史創傷與個體救贖的凝聚,以靈咬住的乃是生命的魂魄,從茶到字,一以貫之的乃是生命的歷練與救治的願力!
周渝以其生命的滄桑與悲願,這幾年的書法書寫已經呈現出豐富的面貌,本次展覽的作品由此分為六個部分/系列。
象形:法自筆生的天人之舞
周渝的書法開始於對甲骨文原初造型的直覺,他書寫的每一個字都還原出漢字最初的體態,漢字的魅力在於保留了最初與世界相遇時刻的驚訝,其象形形態擬似自然萬物鮮活躍動的勢態,而且周渝書寫的文字造型,還經常出現漢俑舞蹈的造型,很多文字看起來就如同人與鳥在飛舞,漢魂的流動之氣重獲夢幻般的神態,甚至有時候一個個字就如同那原初祭拜之人的虔敬動作。
一旦回到漢字最初的姿勢情態,周渝的藝術直覺便萌生湧動出來。而且,這些祭拜之人的形態,體現出生命在天地之間原初顯現的靈覺,即牟宗三所言的「智的直覺」在書法的覺感上再次得以印證。此靈覺的開悟乃是一生心念的感通,所有氣節都凝結為一個「敬」字,每一次的書寫,對於周渝,都是對天地的敬畏、對每一個文字的敬禮、對當場這個朋友生命的敬重,對人生不測命運的敬告!
這與宋明理學所貫徹的「主敬」相通,所有涵養都通過「敬」來通達,忽然明朗而又時刻提攝,周渝改造為藝術的靈覺。這是周渝繼承乃父周德偉「自由心靈」與「主敬存誠」相結合的態度,讓儒家傳統與自由主義在自己的生命書寫中踐行出來。因此這就形成了第一個「象形」系列,這些看似有著自然擬似的文字,有周渝自己獨特的原初想像
與「如畫」的創發,比如《太和》與《圓滿》等字,尤其是《母》這個字,似乎就如心房在跳動,寫出了生命的環抱,寫出了母語最初的呢喃。有時周渝似乎就是在畫字與刷字,有著日本現代書法「少字數」的味道,但這些字都有著周渝自己的想像與構造,不是圍繞一個字體而想像,而是一筆一劃都意外地帶出一個圖像,擬似一個在躍動的人形或者飛鳥的形態,但筆劃之間又有著呼應。而且這並非周渝有意為之,而是在書寫中自然生成,這是周渝自己所言的「天人書法」,是天人之舞,這也是為何周渝最早資助林麗珍(現今無垢舞蹈劇場總監),就是因為看到了天人共生的時刻。
周渝│流水今日明月前生 水墨、紙本 38x31cm 2017
周渝自己總結道:這是在書寫時屏息凝意,讓心神進入一種敞開空靈的境界,然後以意御氣,意氣合一,字隨意顯,法自筆生;而且尤為重要的是,書寫還要同時做到,使眼前的線墨、點墨與當下的「空白」呼應與辯證,創造出獨特而有時間感的空間畫面。此「天人書法」正是中國藝術自然性與空無性的結合,是即刻幻化想像力的當下朗現。
神遇:但求神遇, 不以心為
第二個系列是涉事的「神遇」系列,周渝的書法並非閉門造車的個體創作,而是因為朋友們的在場交流,在某一個涉事的場合,在一個明確物件的要求下,即興的創作與書寫,他需要回應這個物件的內在召喚,而每一個人的心念不同,人文修養不同,期待與意願也不同,寫出來的每一個文字或習語(還是這個朋友自己提出來的)也不同。
事先並無準備,必須在當場的交流中即興感發,這正是傳統筆墨人文修養的最佳體現,滿心而動,隨機而發,直到文字與筆墨之神遇,讓現場的接受者們得以心靈交感,靈犀頓通。這是生命的相互觸發,是歷史經驗與生命經驗的交流與感懷!
周渝│山水 水墨、紙本 34x69cm 2016
比如《陽明山》、《虛室生白》與《庖丁解牛》、《無盡藏》與《鶴鳴集》等習語,此神遇的書寫,既要對這些習語有著深刻的修養,又要寫活這幾個字使之生成新的靈韻,還要與當下這個人的生命感知呼應,如此的書寫乃是以神抓形,形態的萌發乃是讓神魂來攝,儒釋道的生命精華在這些字體上閃耀著光華,還在灼熱地呼吸。周渝認為自己的書法乃是「但求神遇,不以心為」。因為這是在與朋友當場的偶發相遇中,筆墨剎那間,神遇而成態。
周渝│庖丁解牛 水墨、紙本 59x141cm 2016
周渝的每一幅作品都有著一個故事,文字是在友情的召喚中寫出,此事件的書寫也是知音的書寫,是光陰的留照,一字含一事,字字關情,每一個字還倒影著當時事件的場景與情態,時光的幻影還在字裡行間蕩漾,讓人回味無窮。
枯筆:生命創傷苦澀的化解
第三個系列則是「枯筆」系列,周渝這一代台灣文人所承受的巨大創傷,不僅僅是個體的,也是歷史的。苦澀與枯澀相伴,情傷與國殤同心,迫切需要找到個體內在的化解之道,轉型正義在個體生命的苦感化解中,需要詩意的柔和性。
這幾年周渝開始寫書法,與其說是文人古老性情的自然萌發,不如說是他個人尋找化解時代怨恨與尋求寬恕和解的獨特方式,多少怨怒、多少悔恨,還有多少無奈,都在筆下顯露痕跡,但都被一次次酣暢淋漓的書寫所化解。書法從來都是一門心跡之學,是性命氣質變化之祕傳。
比如周渝最早書寫的代表作唐詩名句「圓似月魂墮,輕如雲魂起」,每一根線條似乎被幽魂所引導,不是人在書寫,而是吟哦之靈氣在自行書寫,墨線在不止息地波折與顫慄,又在斜側中彼此呼應,文字獲得了靈魂的重量!在這些帶有草書疾澀飛白的筆觸中,似乎是生命以嘶啞的嗓音在叫喊,似乎是不可折斷的寒枝在搖盪,周渝還充分利用了紙質的質感,筆痕與墨線似乎是無數次被撕裂而又堅韌持存的見證。「枯筆」系列讓我們看到了台灣過去一個甲子以來生命的創傷記憶與化解方式。
水月:鑿池不待月,池成月自來
第四個系列則是「水月」系列。做為老茶人的周渝對於「水」是有自己獨特的感觸,他喜歡寫「月」這個字,或者「水月」這兩個字,他著迷於「獨對石上月」的詩意,這其實也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喟歎,是對蒼涼歲月與流逝時間的銘記,我還想到也許這是對徐渭簽名「田水月」的另一種回照,甚至周渝自己在作品上的簽名有時候也如同一個「月」字,這是內心純潔光華之溫柔的寫照。這還是周渝對司空圖詩句「流水今日,明月前生」的個人感悟!似乎在「水月」裡寄託了他前生之約與後世之托,以書寫為生的文人就如同在水上書寫自己名字的詩人。對水月的喜愛還映現著周渝內心不斷迴響的那首民樂琵琶曲《月兒高》,在輾轉徘徊的旋律中,月華升起又低徊,內心的希望與暖流也隨之湧動。
周渝│獨對石上月 水墨、紙本 53x36cm 2017
守住「紫藤廬」這歲月的庭院,也是守住自由的心田,水月也是歲月,在石上流過,也是時光與月華在心上流蕩,線痕如水流,緩緩流過心尖,月如心,書法書寫乃是心尖的顫慄,讓一生的痛楚在溫柔的傾訴中得以舒解。
因此,本次展覽名為「不待月」,就是取意於李白詩句「鑿池不待月,池成月自來。」這契合周渝的內心,書法書寫乃是一種「你若盛開,蝴蝶自來」的自然而熟的詩意,是滄桑熬就的蒼秀。他寫的「天心明月」四個字,如同一個在祈禱與期盼的祭拜之人,祈求明月來洗心!周渝有一枚水月鑄就的老靈魂!
當代書法書寫應該成為個體生命的淨化儀式,「水月」之書寫乃是周渝個體生命淨化與默化的詩意祈禱。一如他自己的簽名,很多時候,這個簽名的形態不僅僅宛若一個「月」字,甚至好似一個在天地之間祭拜的人形!如此「面相學」的簽名書寫,就如同「八大山人」的簽名,似哭似笑,是這個書寫之人虔敬生命情態最為生動直接的寫照。
寫茶治癒;畫禪寄情
第五個系列則是「寫茶」系列。做為台灣乃至亞洲世界著名的茶人,周渝的茶道修養之高實屬罕見,對於宋代抹茶的重新恢復,涵泳「乳霧洶湧」的虛化感受,他也把自己總結出來的「正靜清圓」四字箴言的中國式茶理融入到書法中。或者就是寫「茶」這個字,或者以茶來書寫,有著茶香與回甘。如同老茶的沁入心扉,尤其關切生命的救治,周渝相信茶即藥,書寫也是生命的救治,它就發生在日常生活之中,如同周渝給老朋友寫「滷菜花生」,字在如魂在。
對歷史與哲學有著自己思考的周渝,面對歷史的創傷與救治的困難,試圖在理性反思與制度制約的批判,以及西方慾望的解放與精神治療之外,回到自然的本源及其潛能的挖掘,進入深度與空性的自然,來醫治當代人難以言喻的創痛。茶與書,乃是兩道不可分離的法器。
最後一個系列則是周渝的繪畫,這些簡潔帶有禪意的寫意繪畫,其實都是日常生活撿拾起來的光陰,自有妙趣,畫本無心,受者自惜,先有意生,心氣萌動,下筆自來,生動宛然,天真恣意。形態與筆觸總是帶有周渝個人的構想,帶有他對於人世的眷念與關懷。周渝的在場書法做為一種天人感應的書寫,是對個體與時代雙重創傷的回應,作品中迴響的是生命相互感應的氣息,是對個體卑微生命的敬拜,這些作品都是禮物,出自友情與友愛,超越了生死,超越了藝術作品的價值,如此氣場與神遇的書寫才是生命的書寫,字字如丹,呵氣如蘭,一個個字如離開很久的友人,因此處的書寫而再度相逢。書法乃是這個文化以心傳心的密道,周渝書法作品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跳動的心!
文 /夏可君
编辑 / 茶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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