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猎赋并序
李白
白以为：赋者，古诗之流。辞欲壮丽，义归博远。不然，何以光赞盛美，感天动神？而相如子云竞夸辞赋，历代以为文雄，莫敢诋讦。臣谓语其略，窃或褊其用心。《子虚》所言，楚国不过千里，梦泽居其太半，而齐徒吞若八九，三农及禽兽无息肩之地，非诸侯禁淫述职之义也。
《上林》云：左苍梧，右西极。考其实，地周袤才经数百。《长杨》夸胡设网，为周阹，放糜鹿基中， 以博攫充乐。《羽猎》于灵台之囿，围经百里而开殿门。当时以为穷壮极丽，迨今观之，何龌龊之甚也！
但 王者以四海为家，万姓为子，则天下之山林禽兽，岂与众庶异之？ 而臣以为不能以大道匡君，示物周博，平文论苑之小，窃为微臣之不取也。今圣朝园池遐荒，殚穷六 合，以孟冬十月大猎于秦，亦将曜威讲武，扫天荡野，岂淫荒侈靡，非三驱之意耶？臣白作颂，折中厥美。 其辞曰：
粤若皇唐之契天地而袭气母兮，粲五叶之葳蕤。惟开元廓海宇而运斗极兮，总六圣之光熙。诞金德之淳 精兮，漱玉露之华滋。文章森乎七曜兮，制作参乎两仪，括众妙而为师。明无幽而不烛兮，泽无远而不施。 慕往昔之三驱兮，须生杀于四时。
若乃严冬惨切，寒气凛冽，不周来风，玄冥掌雪。木脱叶，草解节，土囊 烟阴，火井冰闭。是月也，天子处乎玄堂之中，餐八水兮休百工，考王制兮遵《国风》。乐农人之闲隙兮， 困校猎而讲戎。
乃使神兵出于九阙，天仗罗于四野。征水衡与林虞，辨土物之众寡。千骑飚扫，万里雷奔。梢扶桑而拂 火云兮，刮月窟而搜塞门。赫壮观于今古，嶪摇荡于乾坤。此其大略也。而内以中华为天心，外以穷发为海 口。豁咽喉以洞开，吞荒裔以尽取。大章按步以来往，夸父振策而奔走。足迹乎日月之所通，囊括乎阴阳之 未有。
君王于是撞鸿钟，发銮音，出凤阙，开宸襟，驾玉辂之飞龙，历神州之层岑。游五柞兮瞰三危，挟细 柳兮过上林。攒高牙以总总兮，驻华盖之森森。于是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昆仓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 雄。 河汉为之却流，川岳为之生风。羽旄扬兮九天绛，猎火燃兮千山红。
乃召蚩尤之徒，聚长戟，罗广泽， 河雨师走风伯。棱威耀乎雷霆，烜赫震于蛮貊。陋梁都之体制，鄙灵囿之规格。而南以衡霍作襟，北以岱常 作祛。夹东海而为堑兮，拖西冥而流渠。麾九州之珍禽兮，回千群以坌入；联八荒之奇兽兮，屯万族而来 居。
云罗高张，天网密布。罝罘绵原，峭格掩路。蠛蠓过而犹碍，蟭螟飞而不度。彼层霄与殊榛，罕翔鸟与 伏兔。从营合技，弥峦被岗。金戈森行，洗晴野之寒霜。虹旗电掣，卷长空之飞雪。吴骖走练，宛马蝶血。 萦众山之联绵，隔远水之明灭。
使五丁摧峰，一夫拔木。下整高颓，深平险谷。摆椿栝，开林丛。喤喤呷 呷，尽奔突于场中。而田强古冶之畴，乌获中黄之党，越峥嵘，猎莽仓。喑呼哮阚，风旋电往。脱文豹之 皮，抵玄熊之掌。批狻手猱，挟三挈两。既徒搏以角力，又挥锋而争先。行甝号以鹗睨兮，气赫火而敌烟。 拳封貒，肘巨狿。枭羊应叱以毙踣，猰貐亡精而坠巅。或碎脑以折脊，或歕髓以飞涎。穷遐荒，荡林薮，扼 土狛，殪天狗。脱角犀项，探牙象口。扫封狐于千里，捩雄虺之九首。咋腾蛇而仰吞，拖奔兕以却走。
君王于是蛾通天，靡星旃，奔雷车，挥电鞭，观壮士之效获，顾三军而欣然。曰：夫何神狭鬼栗之骇人 也！又命建夔鼓，励武卒。虽躏跞之已多，犹拗怒而未歇。集赤羽兮照，张乌号兮满月。戎车轞轞以陆离， 彀骑煌煌而奋发。鹰犬之所腾捷，飞走之所蹉蹶。攫麏麚之咆哮，蹂豺貉以挂格。膏锋染锷，填岩掩窟。观 殊材举逸辟，尚挥霍以出没。
别有白猸、飞骏，穷奇、貙獌。牙若错剑，鬣如丛竿。口吞殳铤，目极枪橹。碎琅弧，攫玉弩，射猛 彘，透奔虎。金镞一发，旁叠四五。虽凿齿磨牙而致伉，谁谓南山白额之足睹？
总八校，搜四隅，驰专诸，走都卢。趫乔林，撇绝壁，抄獑猢，揽貊 。囚鼬鼯于峻崖，顿彀貜于穹石。养由发箭，奇肱飞车，巧聒更嬴，妙兼蒱且。坠鸀鳿于青云，落鸿雁于紫虚。捎鸧鸹，漂鸬 ，弹地卢 与神居。斩飞鹏于日域，摧大凤于天墟。龙伯钓其灵鳌，任公获其巨鱼。穷造化之谲诡，何神怪之有馀？
所以喷血流川，飞毛洒雪，状若乎高天雨兽，上坠于大荒；又似乎积禽为山，下崩于林穴。阳乌沮色于 朝日，阴兔丧精于明月。思腾装上猎于太清，所恨穹吴于路绝。而忽也莫不海晏天空，万方来同。虽秦皇与 汉武兮，复何足以争雄！
俄而君王茫然改容，愀然有失，于安思危，防险戒逸，斯驰骋以狂发，非至理之弘术。且夫人君以端拱 为尊，玄妙为宝。暴殄天物，是谓不道。乃命去三面之网，示六合之仁。已杀者皆其犯命，未伤者全其天 真。虽剪毛而不献，岂割鲜以悴轮。解凤皇与鸑鷟兮，旋驺虞与麒麟。获天宝于陈仓，载非熊于渭滨。
于是享猎徒，封劳苦。轩行庖，骑酌酤。韬兵戈，火网罟。 然后登九霄之台，宴八紘之圃。开日月之扃，辟生灵之户。圣人作而万物睹，览蒐敖与狩岐，何宣成之 足数？哂穆王之荒诞，歌白云之西母。
曷若饱人以淡泊之味，醉时以淳和之觞，鼓之以雷霆，舞之以阴阳。虞乎神明，狃于道德。张无外以为 罝，琢大朴以为杙。顿天网以掩之，猎贤俊以御极。若此之狩，罔有不克。使天人宴安，草木蕃植。六宫斥 其珠玉，百姓乐于耕织。寝郑卫之声，却靡曼之色。天老掌图，风后侍侧。是三阶砥平，而皇猷允塞。岂比 夫《子虚》、《上林》、《长扬》 《羽猎》，计麋鹿之多少，夸苑囿之大小哉！
方将延荣光于后昆，轶玄风 于邃古，拥嘉瑞，臻元符，登封于太山，篆德于社首。岂与乎七十二帝同条而共贯哉？君王于是回霓旌，反 銮舆。访广成于至道，问大块之幽居。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天下不知其所如也。
1935年10月，，当是化用此赋“于是擢倚天之剑”。
译文缺
复志赋
韩愈
古之君子，達能濟澤，窮且慎獨。今則不然，僥倖而得志者，恣而妄為，肆而隨行，囂囂然於有所恃也；不測以失意者，怨以責天，尤以咎人，慼慼然猶無所依也。其有志嚮者，或忘乎以得意之時，或喪失於頽廢之間，終不能堅守也。至於無誓言者，屍肉皮囊耳，未足論也。
予嘗聞，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通覽古今聖賢君子，達於世而有所為者幾希矣，或以時運之不濟，多為窮厄睏頓之士，猶斥鞭策己，奮勵前行，不遺兼濟救弊之志，以其道德文章澤被後世，不失為聖賢君子也。故夫子奔徙流離於諸侯之間，惶惶不可終日，厄於陳、蔡，幾若喪家之犬，而後為人中泰山，德之北斗。
昌黎所復志者，省思往者而冀望來今也。先生自幼崎嶇多舛，及至讀書更事，習古訓、慕先賢，以立誓志。十載長安，逡巡徘徊，登一科之不足，隨夫子以平卞。一年推官，默默無功，不勞而終歲以康娛也，去己之志愈遠矣。先生異於凡俗，身居阨陋恐失初心，乃省思往者，自訟成章，以冀望於來今也。
予一同窗，少而貧，刻苦以學，及第得俸，既同列幕僚，予足而不思，子將不息，於案前置其少時勞苦耕作之圖，自勵以激，猶若韓公之復志也。今慨昌黎文章，一併記之，勉己且醒於世之慾為君子者也！
1913年10月至12月，，，并在《讲堂录》里记下赋中的佳句：“朝驰鹜乎书林兮，夕翱翔乎艺苑。”又参照旧注，记录这两句的出处：“发秘府，览书林，遥集乎文雅之囿，翱翔乎礼乐之场”（杨雄《长杨赋》）。“真婆娑乎艺术之场，休息乎篇籍亡囿”（班固《答宾戏》）。
附：“山行六七里“网友：
愈既从陇西公平汴州，其明年七月，有负薪之疾，退休于居，作《复志赋》，其辞曰：
居悒悒（yì）之无解兮，独长思而永叹；（偶尔离职休养，即怏怏不乐，长思永叹，此文人之固习也，鲁迅所谓不得帮忙之不平也。）岂朝食之不饱兮，宁冬裘之不完？（一旦为官，衣食无忧，所谓禄在其中矣。而精神之不足，尤为显现。故忆往思来，聊表不乐为官、久有归隐之志也。）昔余之既有知兮，诚坎轲而艰难；当岁行之未复兮，从伯氏以南迁。凌大江之惊波兮，过洞庭之漫漫；（年幼得见长江之惊涛骇浪，洞庭湖之烟波浩淼，自是刻骨铭心，永志不忘。）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纪之连山。嗟日月其几何兮，携孤嫠（lí）而北旋；（随兄贬谪，身处南方，无甚心事，固可优游卒岁，光阴过之如电也。兄亡，则寡嫂孤侄，何处可依？）值中原之有事兮，将就食于江之南。始专专于讲习兮，非古训为无所用其心；窥前灵之逸迹兮，超孤举而幽寻（“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读古人书，探幽寻奇，一路行来，风光无限，“别有天地非人间”也。）；既识路又疾驱兮，孰知余力之不任？考古人之所佩兮，阅时俗之所服；忽忘身之不肖兮，谓青紫其可拾；（书海无穷而吾生有涯，桃源虽好不可久居。学而优则仕，当于现实求衣食，于官场获证明。）自知者为明兮，故吾之所以为惑。择吉日余西征兮，亦既造夫京师；君之门不可迳而入兮，遂从试于有司。（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天子之门，正为千万学子而开。）惟名利之都府兮，羌众人之所驰；竞乘时而附势兮，纷变化其难推；（公务员既为最佳之行业，此香饽饽自有千人竞万人夺，手段纷繁，门径歧出，非仅决于学问、人品与能力也。）全纯愚以靖处兮，将与彼而异宜。欲奔走以及事兮，顾初心而自非。（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干谒之事，不得已而为之，全无实效，又自觉其非也。）朝骋骛乎书林兮，夕翱翔乎艺苑；谅却步以图前兮，浸近而愈远。（于文艺愈近于学问愈亲，则与现实愈疏与目标愈远矣。）哀白日之不与吾谋兮（《论语》有“时不我与”之叹，此白日不与韩愈商量而径自朝升暮落奔腾而去，是大恨事也。），至今十年其犹初！岂不登名于一科兮，曾不补其遗余。进既不获其志愿兮，退将遁而穷居；（进既无望，退则可平定此躁进之心，或亦入仕之终南捷径也。）排国门之东出兮，慨余行之舒舒。时凭高以回顾兮，涕泣下之交如；（即《感二鸟赋》之“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也。）戾（lì）洛师而怅望兮，聊浮游以踌躇。假大龟以视兆兮，求幽贞之所庐。（去留之际，同于生死抉择，须决于占卜，此足见其心之彷徨无依也。）甘潜伏以老死兮，不显著其名誉。（蠖蛰之屈，在其伸也。谓甘心潜伏老死户牖之下，不求闻达以骋其志，乃一时无奈之语，非肺腑之言也。）非夫子之洵（xún）美兮，吾何为乎浚之都？小人之怀惠兮，犹知献其至愚。固余异于牛马兮，宁止乎饮水而求刍？（其志不小，非求田问舍者可比。）伏门下而默默兮，竟岁年以康娱。（千里马不获伯乐垂青，自与常马等列，默默于槽枥之间，知天乐命而已。）时乘间以获进兮，颜垂欢而愉愉；仰盛德以安穷兮，又何忠之能输？昔余之约吾心兮，谁无施而有获？嫉贪佞之洿（wū）浊兮，曰吾其既劳而后食。惩此志之不修兮，爱此言之不可忘；情怊（chāo）怅以自失兮，心无归之茫茫。（老舍剧本人物有言“我爱国，可谁来爱我呢？”士人之与政府，亦有此种矛盾痛苦之感。才不得用，欲弃之而不顾，而读书既多，魂为所牵，一念既存，眷眷不已，不忍离去。徘徊途路，兴“吾谁与归”之叹。）苟不内得其如斯兮，孰与不食而高翔？抱关之厄陋兮，有肆志之扬扬。伊尹之乐于畎亩兮，焉贵富之能当？恐誓言之不固兮，斯自讼以成章。往者不可复兮，冀来今之可望。（留一光明之尾巴，如鲁迅小说《药》夏瑜坟上之花环，点缀可惨人生，永存不可实践之理想。）
闵己赋
韩愈
余悲不及古之人兮，伊时势而则然；独闵闵其曷已兮，凭文章以自宣。
昔颜氏之庶几兮，在隐约而平宽，固哲人之细事兮，夫子乃嗟叹其 贤。恶饮食乎陋巷兮，亦足以颐神而保年；有至圣而为之依归兮，又何不自得于艰难？曰：余昏昏其无类兮，望夫人其已远；行舟楫不识四方兮，涉大水之漫漫。勤祖先之所贻兮，勉汲汲于前修之言。虽举足以蹈道兮，哀与我者为谁？众皆舍而己用兮，忽自惑其是非；下土茫茫其 广大兮，余壹不知其可怀。就水草以休息兮，恒未安而既危；久拳拳其何故兮，亦天命之本宜。
惟否泰之相极兮，咸一得而一违。君子有失其所兮，小人有得其 时。聊固守以静俟兮，诚不及古之人兮其焉悲！
，《讲录堂》中有详细的笔记。
【附】“山行六七里”网友：
读闵己赋：
余悲不及古之人兮（辛弃疾言“不恨古人吾不见”，吾辈实有所恨也，存怀古之心，有好古之意，而古今悬隔，语言不通，惟借古人遗迹而聊表心意，隔靴搔痒，缘木求鱼，对月兴叹，顾影自怜而已。），伊时势而则然；独闵闵其曷已兮，凭文章以自宣。（“人生愁恨何能免”，读古人文章，看它爱恨情仇，聊以消愁解恨耳。）昔颜氏之庶几兮，在隐约而平宽，固哲人之细事兮，夫子乃嗟叹其贤。（颜回，不过一穷巷陋士，何益于人？何补于世？其师仲尼栖栖惶惶，不能遂其志向，驰骋于外，退而求精神胜利，于回穷而不改其乐，赞叹备至，表而出之，以道德之胜而文其功利之败也。而回则附骥之尾，因孔子而传，其人则殊不足道也。）恶饮食乎陋巷兮，亦足以颐神而保年；（物质不足，求精神之有余。精神丰裕可济一时之穷，而不能久长，回之“苗而不秀”，短命死矣，即其证也。）有至圣而为之依归兮，又何不自得于艰难？（有圣人肩膀可依靠，如鲁迅所谓躲在爱人的裙边、听唱催眠歌一般，温暖惬意，固不知艰难为何物也。）曰余昏昏其无类兮，望夫人其已远；（无圣人为之依归，则中心无主，灵魂无着，彷徨无地矣。）行舟楫不识四方兮，涉大水之漫漫。（万物生长靠太阳，大海航行靠舵手；太阳不见，舵手不在，天昏地暗，江水漫漫。）勤祖先之所贻兮，勉汲汲于前修之言。虽举足以蹈道兮，哀与我者为谁？（一为儒生，有心为道，而圣人不在，无可依归。若伯乐盲瞽，则千里马骈死于槽枥，身与名俱磨灭不扬。）众皆舍而己用兮，忽自惑其是非；下土茫茫其广大兮，余壹不知其可怀。（有心为道，而人皆己用，理想与现实，有间莫达，贤愚是非，安可论也？天广地宽，竟无以存身，予怀渺渺，不知其所之。）就水草以休息兮，恒未安而既危；久拳拳其何故兮，亦天命之本宜。惟否泰之相极兮，咸一得而一违。（知得失如轮转，望否极而泰来；不以一时失意为念，风物得以放眼望。莫道浮云遮望眼，总有云开日出时。）君子有失其所兮，小人有得其时。聊固守以静俟兮，诚不及古之人兮其焉悲！（一城浓云愁雾，一片顾影自怜，一段历史畅游，一番内心交战，一回理性分析，遂能江流入海，三国归晋，云散雾消，趋于内心平静。可见文学之用，与心理学同：销愁释闷，平衡内心，斯其效也。又，语文对话理论有云“对话是真理的敞亮和思想本身的实现”、“对话是探索真理与自我认识的途径”（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引自王尚文《语文教学对话论》P12），前者，韩愈与古人作精神交流，见其求道之真切，思想得以敞亮；后者，韩愈与心灵沟通，见其内心之苦闷，而于对话中获得自我之提升。斯为对话理论之佐证也。）
赤壁赋
苏轼
壬(rén)戌 (xū)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zhǔ）客， 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shǎo) 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dǒu )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 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píng)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zhào)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 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hè)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 潜蛟，泣孤舟之嫠(lí)妇。
苏子愀（qiǎo）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 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liáo)，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 顺流而东也，舳(zhú)舻(lú)千里，旌(jīng)旗蔽空，酾(shī)酒临江，横槊(shuò)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 在哉？况吾与子渔樵(qiáo)于江渚(zhǔ)之上，侣鱼虾而友麋(mí)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páo）樽以相属（z hǔ）。寄蜉(fú)蝣(yóu)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sù)。哀吾生之须臾(yú)，羡长江之无穷。挟（xié）飞仙以遨游 ，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 ，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 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 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zàng)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shì)。”
客喜而笑，洗盏(zhǎn)更酌 (zhuó)。肴(yáo)核既尽，杯盘狼籍(jí)。相与枕藉(jiè)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1956年夏，，5月底在长沙，，十分高兴。他对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说：“苏东坡讲‘驾一叶之扁舟’，那说的是小舟，你已经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载几千万人的大船了。”
译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同客人乘船游于赤壁之下。清风缓缓吹来，江面水波平静。于是举杯邀客人同饮，吟咏《诗经·陈风·月出》一诗的“窈窕”一章。一会儿，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在斗宿和牛宿之间徘徊。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江面，波光与星空连成一片。我们听任苇叶般的小船在茫茫万顷的江面上自由飘动。多么辽阔呀，像是凌空乘风飞去，不知将停留在何处；多么飘逸呀，好像变成了神仙，飞离尘世，登上仙境。
于是，喝着酒，快乐极了，敲着船舷唱起来。歌词说：“桂木的棹啊，兰木的桨，拍打着清澈的江水啊，船儿迎来流动的波光。多么深沉啊，我的情怀，仰望着我思慕的人儿啊，她在那遥远的地方。”客人中有吹洞箫的，按着歌声吹箫应和。箫声呜呜呜，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像是哭泣，又像是倾诉，余音悠扬，像一根轻柔的细丝线延绵不断。能使潜藏在深渊中的蛟龙起舞，孤舟上的寡妇啜泣。
我不禁感伤起来，整理了衣裳，端正地坐着，问客人说：“为什么会这样？”客人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吗？向西望是夏口，向东望是武昌，山川缭绕，郁郁苍苍，这不是曹孟德被周瑜围困的地方吗？当他夺取荆州，攻下江陵，顺着长江东下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蔽天空，在江面上洒酒祭奠，横端着长矛朗诵诗篇，本来是一代的英雄啊，可如今又在哪里呢？何况我同你在江中和沙洲上捕鱼打柴，以渔虾为伴，与麋鹿为友，驾着一叶孤舟，在这里举杯互相劝酒。只是像蜉蝣一样寄生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谷粒。哀叹我生命的短暂，而羡慕长江的流水无穷无尽。希望同仙人一起遨游，与明月一起长存。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经常得到的，因而只能把箫声的余音寄托给这悲凉的秋风。”
我说：“你们也知道那水和月亮吗？（江水）总是不停地流逝，但它们并没有流走；月亮总是那样有圆有缺，但它终究也没有增减。要是从它们变的一面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一切事物，甚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发生了变化；要是从它们不变的一面来看，万物同我们一样都是永存的，又何必羡慕它们呢！再说，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人，假如不是为我所有，即使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得到。只有这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了才成其为声音，眼睛看到了才成其为颜色，占有它们，无人禁止，使用它们，无穷无尽，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而我能够同你们共享。”
客人听了之后，高兴地笑了，洗净杯子，重新斟酒。菜肴果品已吃完了，杯盘杂乱地放着。大家互相枕着靠着睡在船中，不知不觉东方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