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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堂】白首落鸣君不归/莫卡

2020-10-28 03:42:56

白首落鸣君不归
文/莫卡

第一章 桃之夭夭
是时,山高月小,年岁寒一人前往城郊的落鸣山,要为大将军赵如山取回一株,只在天色将明未明时生长的药草,治他复发的箭伤。
黎明前的那小段光景,在她家乡的古老传说中,被称为逢魔时分,即有灵万物都在这个时间内苏醒过来,在山野林木间舒展悠游。
岁寒的脚步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她不能判断几步之外的那个身影,是凡夫俗子还是山精树魅:月色尚好,满山的桃花沾了流光显得晶莹剔透,那人侧卧在铺满了桃花月色的山石上,枕着一把军持壶,逍遥巾束着的发沾了几瓣艳色流光,明颜醉玉,朗眸灿星。
岁寒凝眸,飞步上前,腰间匕首徒然出鞘,在他惊诧的眼神中刺向他——身后突然蹿出的山狼。
尖锐的狼嚎,随着巨物轰然倒下的声音响彻山间,猩热的狼血喷涌而出,岁寒灵巧地旋身躲开,那人却不及反应,被狼血结结实实淋了满头满脸,身上单薄的禅衣也染得暗迹斑斑。
他缓过神,顾不得额上惊出的冷汗,尴尬地披了自己铺在山石上的外衫,对着岁寒行礼:“在下金陵慕栩然,谢过……”
他的大礼行了空,岁寒绕开他去,翻看那只尚在抽搐的山狼,她皱眉,嘟囔着:“好好儿的狼皮,竟坏了。”不满地抬眸,直把他瞪得有些发抖。
岁寒手中寒光微闪,反手割下他外衫上的一段,三两下利落地捆了狼腿,往瘦弱的肩上一扛,转了身就要走。
他讪讪地拎住自己少了半截的外衫,出声唤住她道:“请姑娘留下姓名,姑娘大恩,栩然自当厚报。”
她回眸上下打量了他,笑道:“就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柔弱书生,能报答我什么?下次再玩弄风雅,别再一个人跑到这危险的地儿来给人添麻烦,便算好的了。”
彼时天际堪堪破晓,霞光隐隐,枝叶上凝珠的稀露悄然化成轻雾。岁寒叹气,到底是错过了采药的时辰,也不再理那个兀自尴尬立着的男子,径自拖了山狼下山去了。
她回到将军府时,正见着对面太傅府的灯笼高悬,门前站着个小厮模样的人,手里提了盏琉璃灯,似在焦急地等着什么人,频频伸头观望着,望见拖着山狼的岁寒,脸上禁不住露出些惊恐,她只当做没看见。
第二章 灼灼其华
是夜,将军府府门大开,灯火通明。
狼皮被完整地剥下架在一边,院子正中升了篝火,上面烘烤着岁寒打回的那只山狼。府中向来不兴繁文缛节,阖府的侍卫小厮都围坐在篝火两边,笑谈饮酒豪气风生。
岁寒站在赵如山案边,为他烫着酒,听着已有些酒意的将军说着朝中的人事。
说到兴起处,赵如山猛地一拍桌子笑道:“你们可都知道那个慕太傅?就是住在我们对面,长得比岁寒还标致的那个!”
众人听了都拿眼偷看岁寒,似在认真比较。
岁寒垂眉瞬目,恍若不闻。
“年纪轻轻就跻身三师,却忒弱不禁风让老子看不惯!昨儿个西风紧了点,就把他给吹倒了——今儿个早上就说风寒告了假!呸,我们将军府的姑娘都能打狼,他算什么?看我把他射下来给你们出出气儿!”
岁寒听这话说着不对了,忙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将军挽了他那张雕羽柘木弓,战场上无数次出生入死练就的百步穿杨的箭术,精准的射中对面太傅府门上的那块镏金牌匾。
嘭!
众人傻眼地看着那块牌匾砸在地上,一时间热闹的院子静了下来。将军的酒也醒了大半,心知自己惹了麻烦,索性装醉,推了岁寒出去应付。
岁寒叹气,站在太傅府前,刚要抬手,那两扇朱漆的大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一个小厮出来,急急地看了眼牌匾,刚要发话,却认出是早上扛着狼的岁寒,立刻变了脸色,半句话都没说冲回门内,“砰”的一声紧紧关上府门。
岁寒满脸莫名其妙,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嘎吱”一声,那朱漆的大门又缓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人,发上束着荷叶逍遥巾,天青色的深衣绣了几笔修竹,腰间素锦带上垂着一色杂佩,行走间如白石沐泉,悠然作响。
他见着岁寒,便先笑了,醉玉明颜,灿星朗眸,正是岁寒早间在山上,从山狼爪下救出的那个人。
“姑娘原是将军府中的人,两府比邻而居,栩然早就该上门造访,又蒙姑娘搭救……”
话未说完,岁寒早已连连摆手,心里暗叹中原文人说起话来,真是繁复得让人受不了。
她指了砸在地上的门匾,爽快道:“慕太傅,我今早救了你,刚又不小心砸了你的门匾,你我两清了,如何?”
岁寒本就是胡家女,比不得汉家女的碧玉温润,此时含笑挑眉的模样,竟有三分飒飒的风情两分天成的妩媚。
慕栩然微微愣神,忙点头,道:“尚且不知姑娘芳名……”
她却懒得再应他,见此事已了,便径自回了将军府的府门,转头,却见那人还怔怔地站在门口,终是不忍,回道:“岁寒。”
见慕栩然满脸茫然地望着她,便有些好笑地把头探出府门,冲着慕栩然喊道:“岁寒,我的名字,年岁寒!”
他连忙应了,讷讷地看着那穿着一身短捷胡装的人影,消失在对面府门,缓缓垂眸笑了——真是连名字都不像个普通的姑娘。这茫茫人海寂寂浮世中,居然有着这么个特别的姑娘,特别得让人不能不在意。
第三章 短相思兮无穷极
将军似是自打那日酒醉射下了太傅府的门匾,便一直心中有愧,日后见了慕栩然,见对方依旧是素来谦和的模样,便好似突然赏识起这么个人来,常在日间闲暇,拉了慕栩然过将军府饮酒。
慕栩然竟也是个意外好相处的,逢邀必往,且他虽是文士,酒量却惊人地好,每每府中众人倒下大半,他仍是朗目清明不见醉意。却总是在席散时,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请岁寒送他回府。府中众人渐渐地便都会了意,每每席至将散,不待他开口,便起哄着唤道:“岁寒岁寒,快送慕太傅回府,他又要酒力不支了!”
岁寒面上半点不见难为情,好似木然未觉的模样,依言上前一把架住慕栩然,拖了就往外走。慕栩然常被她拉得步履不稳,一张玉色面上桃色浅飞,也不知是酒意真的上涌了还是怎的。似乎谁也没瞧见,原本看似酒醉的将军,一双凌厉的眸子晦涩几转。
又逢月夜,岁寒独自一人,携了随身的弯刀入山。落鸣山庞然如巨兽,静静地蛰伏在墨蓝的夜色中,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兽,在草丛树中间飞窜而过。
岁寒握紧弯刀,凝神间,自然没有忽视身后那不疾不徐跟随了一路的脚步声。她侧身闪入林内,待那人行得近了,豁然从背后将寒光四射的弯刀抵在他的腰间。
那人将双手高举,缓言笑道:“这是岁寒第二次对栩然挥刀相向了。”那人荷叶儒巾,深衣博带,不是慕太傅栩然,又是谁?
见岁寒收了弯刀,慕栩然把手上一盏雕竹宫灯挑至岁寒身前:“我听说,你每晚必至此山寻那瞬枯草。这山路难行,又有野兽不时出没,恰好我近日闲来无事,可为你挑灯探路,护你安危。”
岁寒凝眉,将军说过,这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太傅,十三岁时,便已经跟着他的祖父策马战场了,真真是个“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人物,他这样的人,却能闲得夜夜在山间闲逛陪她小小将军府侍女?
岁寒手中的弯刀握紧,却在看到已经前迈一步的慕栩然,正执了灯盏回望着她时,只是抿了抿唇,轻声道:“多谢。”
两人一灯,周围荧光随着两人走近,时聚时散,山中一时只剩风声。慕栩然徐徐开口:“岁寒知松柏,岁寒这名字,取得极好。”
岁寒闻言,淡淡答道:“我并不知道什么松柏,原是将军在战场上捡到我的那日,正逢着岁末年关,天寒噬骨,因而取名,年岁寒。”
慕栩然恍然,眼见东方灿霞将起,知这一夜又是白忙了,身畔人似是有些沮丧的垂头。慕栩然伸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抚去她肩上沾着的晨露,低眸笑言:“无妨,下次月圆,我们再来。”
她抬眸,天际第一缕霞光升起,轻掠过他明晰的轮廓,落在那双璀璨生辉的眸子中,岁寒仿若像很多年前一样,在百草尽折的凄凄寒风中,听到了塞外陌上,春归花开的声音。
第四章 才会相思
赵如山状似不经意地问正在收拾茶具的岁寒:“你看我们对面的慕太傅人品如何?”
“翩翩人品,国士无双。”
将军哼了一声,难怪让你办的事一直拖拉至今:“岁寒,你可不要……”尾音拖了好长,岁寒只装作没听见,起身拿了已经空了的提梁壶出了厅堂。院内长月当空,铜壶滴漏的声响时起时落,如未解的心事时涨时歇。岁寒抱着陶壶在院中石阶上坐下,心中闷闷的,她启唇,故乡细致凄婉的“山之音”自她唇边方方溢出,院外便传来竹笛轻和。
待曲毕,岁寒捡了身边石子儿,掷向院墙道:“太傅这偷听,倒听得光明正大。”
两府的后院仅隔了一丛矮墙,慕栩然站得近了,都能露出他束发的方巾来。
也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想到这儿,岁寒心跳难免乱了几分。
院外的人笑了笑,低声道:“岁寒,明日舍妹生辰,府上会开场家宴。你,能来吗?”
“……”
对面的院子没了声响,慕栩然一时惶惶,不知对面的人还在不在,只得一句一句地轻唤道:“岁寒,岁寒——”
突地一阵窸窣声,慕栩然面前的院墙上便冒出了岁寒两只弯弯的眼睛,把他吓了一跳。
那女子却悠哉地抱住墙头,不在意地把整个头都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扬起嘴角道:“喊什么?把我的名字当符咒念呢。既是太傅相邀,不如岁寒现在就这么翻墙过去?”
他也笑了:“都可,只要你肯来,我便候着。”
他说着便当真退开两步,张开手臂,做出要接住岁寒的模样。
岁寒望着他嘴角的盈盈笑意,那些将军的再三叮嘱和她不愿多想的心机城府,陷阱全套,在这一刻全都形同虚设,她只愿能够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奔向一个人,哪怕一生只这一次,一次只这刹那。
她微微扬眉,从墙院上对着他跳了下去。
斜斜穿过柳梢的月光,被她的衣角带起,琐碎的洒了满地。
他稳稳地接住她,温暖的体温传递的刹那,细密的情愫像藤蔓,在流光月影下肆意生长,纠缠住两枚通透的心事。
谁眸中的滟滟光华灼伤了谁,谁凉风中的孑孑身影又惊艳了谁。
月华不解语,休与凉风知。
第五章 待君归
次日。
岁寒原本穿着平日惯常的胡装便要出门了,却在厢房前,被府中众人生生拦了回去。
众人恨铁不成钢地将岁寒上下打量了一番,叹气道:“岁寒,你穿着这么一身,是要去落鸣山上打狼呢?”
岁寒答得很镇定:“不是。是去太傅府上赴宴。”
众人瞪她,把一包衣裙连同她都塞回屋子:“去去,不打扮漂亮了,今天别想从这府上出去。”
太傅府。
慕栩然频频装作不在意般望向厅外,一旁端坐着的少年哼声道:“瞧你那点出息,出去别说是我的兄长。”
慕栩然并不答理他,眺望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
厅外远远走来的那个女子,着一袭桃粉间色凤尾裙,长发松松绾成了堕马髻,上面斜斜插着一枝桃花,细细的枝,怒放的蕊,衬着那女子张扬的美丽。
厅堂里的少年不屑道:“还以为是只母豹子,却原来是只山猫。”
慕栩然终于把目光转到少年身上,对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笑道:“少寻,若是有一日,有一个豹子一样的姑娘,肯为你收敛爪牙做一只山猫,你不必来问我的意思,就可直接把她娶回来。”
岁寒有些不自在地在慕栩然面前站定,慕栩然略凑近她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岁寒垂眸,向来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中,藏不住的娇羞嫣然流转惊鸿。
宴席将开,宫中却派了人来,传了慕栩然急急地去了,岁寒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待她回到将军府,府中家将居然个个手持刀剑,整装待发。将军见她回来,冷笑道:“城郊有流寇作乱,太傅领了圣上的金牌,命我将军府尽出家将助太傅平乱,岁寒,你也跟着去,好好儿见识见识我们慕太傅的‘翩翩人品,国士无双’。”岁寒默然,将军这话说得奇怪,对付流寇自有城中禁军,无论如何也劳动不了当朝太傅,更没有从将军府借家将的道理,却只是依言带上弯刀,一同前去。
慕栩然已经领了一队人在城郊等着,天青色的衣袍隐在夜色里,像是罩了层烟雨,看到岁寒时微微一顿,却转身带头往前走去。他们并没有遇到流寇,而是秘密拐进了一处大宅,慕栩然冷冷地做了一个手势,众人便有序散开,无声的杀戮在夜色里进行。
一个锦衣少年被将军府的家将拖到慕栩然面前,他是这宅中主人最小的儿子。慕栩然淡淡看了那颤抖的少年一眼,平稳开口:“除了。”斩草,必要除根。
此时旁边一声冷笑,赵如山道:“我府中人马都是纵横沙场的汉子,做不来这残杀幼小的勾当。”
那少年闻言挣扎着大哭起来,慕栩然一言不发,抬手抽出侍卫的长刀,手起刀落间,一切归于寂静。
他面色不变,熟练地还刀于鞘:“赵将军,西境胡人来犯,圣上命你择日出兵,满朝文武,皆一心盼将军凯旋归来。”不一心的人,刚刚已经全部消失了。
岁寒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终于明白何为国士无双,他可以是温润的君子,也可以是残忍的狂徒,一切,但只为了他的朝堂。
是夜,落鸣山间,林影绰绰,月下山石旁,已经有人煮酒相待。
岁寒轻声道:“明日之后,你不必再到山中等我。我将随将军出征。”
慕栩然煮酒的动作略顿,今夜之事,岁寒始终未多说半句。是根本不在意这种杀戮,还是根本不在意他?
他抬起头来,目光绵延,静静地望着她,终是一笑,道:“我这新酿的酒,原已取定了一个名字……既然今日当别,这酒,且叫做‘待君归’吧。”
他将一只高足杯递到她手中,满满注上晶莹的酒液。酒香袭人,他眸光流转,面容温润,举杯与她遥对,道:“自此别去,但逢山高月小,栩然必在落鸣山间,挑灯煮酒,‘待君归’。”
第六章 一寸相思千万绪
三年后。
胡地苦寒,八月飞雪,百草尽折,风沙满目。
自出玉门,岁寒便觉已经三年未见春光。
此战已经僵持三年,现在又近年关,将士思乡情深,兵困马乏,营中一片愁云惨淡。
帐外有人来报,朝廷派人运送粮草到了。岁寒随将军迎出去,正见着大批人马立在帐外,为首的那个,一身银色软甲,发束儒巾,仆仆风尘掩不住他明颜醉玉,朗眸灿星——竟是三年未见的慕栩然!
岁寒看着那人翻身下马,犹觉似在梦里,回过神时就立刻低了头,不愿让那依旧丰神俊朗的人,看见自己满面风沙形容憔悴的样子。曾几何时,自己这粗蛮的性子,竟也学会了中原小女儿的娇怯?却原不过是心心念念挂着一个人,便只愿自己最好最美的那一面,落在他哪怕只是惊鸿而过的眸中!
慕栩然被众人围着,与将军寒暄后,就带着众官员同将军进了军帐。一直到月上柳梢,才有官员陆陆续续地从帐内退出,岁寒捧了一壶茶,掀开军帐。
小案旁正在讨论军情的两人立刻停了下来,齐齐转头看着岁寒。岁寒微滞,慕栩然默然,将案上的卷宗和行军图缓缓卷了起来。
赵如山将行军图从他手底接过,看了岁寒一眼,便以疲惫为由,推了两人出去。
慕栩然随着岁寒沿着营中沉默走了一段,终是岁寒忍不住,问他:“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莫不是病了?”
慕栩然抬头,像是许久未见不认得般,看了岁寒半晌,方缓缓笑了:“我是病了,这病,还会传染。”
岁寒急急走近几步,问:“可请郎中医过?”
他摇头:“相思成疾,医不得。”
岁寒眸中的急切尚未收住,却听他这般一说,恼羞欲走,被慕栩然从后面拥住。他闷笑着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岁寒,这相思之疾,你可会医?”
“不会!”
她身后又是一阵闷笑,半晌,腕间忽然一凉,低头看时,已多了一只黄玉手环,她正要发问,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身后的慕栩然已经放开她,站到一边。
“慕大人,将军为您开了洗尘宴,请您过去。”
慕栩然点头,与岁寒并肩而去。
军中一切从简,说是洗尘宴,也只是在营中生起了篝火,将士并坐两排,矮几上摆了烤好的羊肉和大碗的酒。
慕栩然方方入座,就被众人灌了一大碗酒,赵如山似兴致极高,道:“岁寒,来为我们舞一曲!”
岁寒静坐一边,鼻口观心,全当未闻。
将军摸了摸鼻子,好不尴尬。
一旁慕栩然闻言转头,一双星眸明亮璀璨:“岁寒会舞?”
她立刻垂眸轻声答:“只会一曲胡旋柘枝舞。”
他笑:“那最好不过!将军,借面鼓来!”
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
鼓点时密时疏,起舞飞旋间,岁寒只望着那一个人,在篝火温暖的光线中,带笑专注看着她的明亮容颜。
那热烈的鼓点被后来的无数个暗淡冷秋拉扯的缠绵婉转,她在回忆中不停地让自己飞旋的舞步慢一点,再慢一点,好仔细看清,那人悱恻哀伤的眸中,到底传达着什么。
她究竟是错过了他眼底的一道眸光,还是错过了本可以厮守偕老的一世情深。
第七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岁寒醒来时,天光已大亮,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喝许多酒,只接了一杯慕栩然亲自递上的……
她忽然一惊,床前的椅子上,竟然坐着一个人,定眸去看,正是慕栩然。
他穿着那身银色软甲,发上荷叶儒巾,手中,捧着初见时的那把军持壶。
“你醒了。”
他抬眉,平静地望她。岁寒发现自己手脚全然无力。
“我军兵力远胜胡军十万,粮草充足,军资齐备,却同他僵持三年不分胜负,岁寒,你可知为何?”
岁寒静下来,冷眼看他。
“是军中出了细作。岁寒,你可知是谁?”
她不答,他便径自说:“你可知,将受过训练的孩子故意抛弃在战场上,以便被人捡去,作为自己的暗子,是胡人常用的把戏?”
“你可知,你常唱的‘山之音’,是哪里的乡音?”
“你可知,一个八岁即被汉人收养的孩子,是跳不出这样精妙的胡旋柘枝?”
手里的军持壶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那向来璀璨如星的眸中,流泻而出的是那日他淡然挥刀的戾气。
岁寒闭目,心如死灰。
她每每借了寻药之名,在城郊的那座落鸣山上传递消息,那日,她初见着慕栩然时拔刀相向,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她怎会不认识他?堂堂正一品太傅,哪会闲来无事在山中卖弄风雅,分明是起了疑心,专在那里等着她!偏偏在那时窜出了只山狼,惊动了慕栩然,害她失了先机。将军故意射下慕栩然府上门匾,以及日后的往来繁密,皆是意在一探慕栩然虚实,且故意让慕栩然把所有的怀疑都放到她的身上——他至此不知,将军早已通敌!她的命是将军所救,这一世生死枉论,也只能以将军为重。那些个山高月小流萤缠风的光阴,原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的试探猜疑,谁曾有半分真心?
却偏是她傻,明知一切都是假象,还心甘情愿枉凝了眉,错放了心。
帐子内一时安静下来,连帐外似乎也近乎死寂。慕栩然皱起眉头,转身掀开帐帘,瞬间数十把利刃架上他的咽喉。帐外,早已遍地是胡人的军队。

是夜,岁寒未眠,她已向将军辞别,明日一早就要离开。
帐外映出个修长挺拔的人影,能看出束发上荷叶儒巾柔和的边,腰间杂佩清脆作响。
慕栩然立在帐外,并未进去,只轻轻唤她:“岁寒,岁寒——”犹像在那金陵院落,隔着一丛矮墙的很久之前,那夜月光琐碎,洒了满眼满心。
只是这一次,岁寒再没有当初的勇气,扑进他的怀中。
他道:“岁寒,胡王让我做他们的宰相,所以我是走不了了,明日一别,再见,想来便要到碧落黄泉了。”
他说完竟再无言语,只一只横笛悠悠,在帐外吹碎了一宿心事。
第八章 此中有誓两心知
岁寒离开胡人军营时,还是忍不住留心看了下四周,却再没有见到那袭天青色身影。她策马飞奔,身后朝霞若血,浸染天际。
岁寒在一个驿站小馆停下,要了一壶酒,入口绵长,微涩略甜,像等待一个人的心情——待君归!
岁寒猛然拉住伙计:“你们这里,怎么会有‘待君归’?”
伙计吓了一跳,明白她在说什么后,笑道:“姑娘说的可是这酒?这是前些日子一位官爷留下的酒方,这四处的酒家都得了。但是名字并不叫做‘待君归’,那位官爷说得很清楚,这酒叫做——共白头。”
共白头?
那日那人,目光绵延,静静望着她,终是一笑,道:“我这新酿的酒,原已取定了一个名字……既然今日当别,这酒,且叫做‘待君归’吧。”
原先取定的名字,竟是共白头?
怎么会是共白头?
居然会是共白头?
岁寒起身,在附近几家酒家一问,果然家家都有,名字都叫做——“共白头”。
岁寒想笑,眼泪却险些落下来。
待君归,共白头。
你把这样的话写满从金陵通往大漠的滚滚黄沙,你要所有饮过这酒的人都知道谜面,徒留谜底给我。
然而,我却当真不知,慕栩然,你我之间既然从未有过信任,你又要待谁归,谁又要与你共白头?岂不是,这混沌天地间第一大笑话!
她忽然瞧见自己腕间那黄玉手环,欲摘下了往地上掷,却终究不舍得。
抬头望见一家当铺,当即掀了帘子进去,就把手环拍在了柜台上。
老板是个年轻男子,虬髯满面,一双眸子却华彩内敛,拿起手环看了看,又还给了岁寒。
那老板道:“姑娘,这手环不是凡物,姑娘既然得了,就不要轻易舍弃,若是缺银子,我可奉上一些,权当结交这只手环。”
岁寒扬眉,没听说过当铺老板不要东西反贴银两的,更不明白,一只黄玉手环,便算是上乘玉色,又如何脱得了凡物二字。
那老板便将手环内侧指给她看。
只见黄玉内侧,零零散散印着一圈白色斑点,其中一些,已经因着岁寒的体温,变得纤长飘逸,隐隐,有了流云的模样。
老板解释说:“这玉珍稀在这内侧白点,会因人久带而不停变幻,恰若漫天流云,尽藏在你镯下腕间。”
她恍然,她想起许久之前,林间山野,流萤缠风,天上月满如盘。身边有一人,深衣拂过浅草,手持一盏雕竹宫灯,在她半步之遥的地方对她微笑。她看着满月随口戏言:你们汉人女子,做什么总是要人为她们摘星捞月?若是有人,肯为我摘那漫天流云,我必肯嫁他。
她旋身冲出,翻身上马,向着胡军的营地策马而去。
慕栩然,若是“待君归,共白头”还是个笑话,却又为什么明知我是细作后,还送这流云玉环给我?
你我之间,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必要你,还我一个答案!

尾声
她离开得太过匆忙,以至于没有能看到,路边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
那男子斗笠上的灰纱被她疾驰而过的风卷起一半,隐约露出一张醉玉明颜。
他将面纱整理好,才摸索着走进那个酒家,要了一壶“共白头”,又仔细打听了十里之外有这种酒的店家的方向。
这个一双流光璀璨的眼睛,却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的人,正是本该身处胡营的慕栩然。
他不肯留在胡地为相,因而赵如山给了他一杯毒酒,让他失去了双目,并且放出了慕栩然已死的消息,彻底让他无法再回朝为官与他们为敌。赵如山也不许他回帝都金陵,在城中下了军令,一旦有年轻俊雅的孤身男子打听去金陵的路,立刻可以捆起来杀了。
慕栩然却是一定要回金陵的。很久之前,月色尚好,满山流光滟滟,他眸光流转,眉目温润,举杯相迎:自此别去,但逢山高月小,栩然必在落鸣山间,挑灯煮酒,待君归。
他不回去,怕岁寒找不到他。
从大漠到金陵,都被他沿路留下了“共白头”的酒方,只要沿着有“共白头”的酒家走,总有一天,他能回到金陵,回到落鸣山。
十三岁那年他随祖父初上战场,那场耗时两年的战争终于结束时,正是一年年关,北风折草,天寒袭人。他站在祖父的身后看着哀鸿遍野的战场,忽然一个胡衣短袄的孩子似是受了惊吓,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正在清理战场的军士生怕有诈,立马扬起了手中长刀。那孩子恰在此时抬起脸来,一张素净的脸上两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偏不倚地望进城楼上他的眸中,他一怔,不及思考,已飞速拔下身后羽箭,射落了军士手上的长刀,正要奔下城楼时,却被祖父呵斥住,转瞬间已经有人策马奔回,将那孩子救了起来,那人正是当时祖父手下的副将,后因战功得封将军的赵如山。若是那日他不曾犹疑将她带回,是不是今日场景大有不同?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唤成一句一句:岁寒,岁寒——
这两个字,何时成了他心上印着的一副咒,从此云云大荒苍苍人海,都被这个名字挡在了外面,再没一景可入眼,再无一人能上心。
岁寒,你可千万千万,要记得回来。
落鸣山间,待君归,与君把酒,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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