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交流创作 >张明泉|孤雁北飞(长篇连载12)

张明泉|孤雁北飞(长篇连载12)

2020-11-25 21:40:22

十二 大兰子

             

1

秋天是山区的黄金季节,镇东的石鼓岭开始热闹起来。这是一道果木青葱、绵延十几里的黄土岭。它北倚凤山,东连岵山,一条清幽的小溪沿岭前曲折向西流去。站在凤山顶上下望,石鼓岭宛如一条宽背巨鲸,静静地卧于海面。其颜色随季节的更替而变化:春着鹅黄,夏罩墨绿,秋披朝霞,冬裹素装。各有不同的色彩和神韵。

 

岭上主要是黄沙土,上面零零落落散布着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黑色花岗岩石。远看酷似一群群卧着反刍的牛羊。也有一些苇席一样大的平滑石片,风吹雨洗,纤尘不染。是晒红枣和地瓜干儿的极好场地。石岩间的黄沙土上栽满了果树。最多的是枣树、柿树、梨树,其次是山楂、核桃和栗子。树的间隙种植一些豆谷、地瓜和花生之类喜沙土耐旱的作物。岭周围村庄的人们,祖祖辈辈就仰仗这道宝岭一代代繁衍生息。

 

当柿林像枫叶一样被秋霜染成火红,枣树把一串串红玛瑙似的枣子奉献在人们眼前时,大人孩子殷殷盼望的石鼓岭最热闹、也最迷人的黄金季节到了。岭坡上一下子呼啦啦冒出无数个星罗棋布的茅棚,当地人称作“窝棚”。镇里除留下老人看家之外,男男女女肩上挑着锅碗瓢盆,手里牵着孩子,全搬到岭上安营扎寨了。打枣、摘梨、捏柿饼、刨花生、切地瓜干儿……人们要在岭上住一整个秋天。

 

孩子们盼秋天比盼过年都急切。你想,野宿、野炊,对他们来说本就够刺激的了,更何况还可以在岭上爬树摘果,在小溪里捉虾摸蟹,疯玩儿啊!尤其晚上住窝棚,更是特别新鲜,特别有趣儿。窝铺搭起来比较简单,先整平一小块儿土地,用木棍支起框架,搭上秫秸箔,泥上一层黄泥,再苫上一层厚厚的麦穰就行了。人口多的,搭成屋脊形,人口少的搭成圆锥形,也有一家搭两个、三个的,里面铺上干草,上面再加一两领苇席,放一条夹被就可以了。

 

天星家在岭上也有二十多棵枣树,十几棵柿树,和高大胜、罗北文家的果林相距都不远。以前,农忙时住店的人不如平时多,葛海山都是把店交给天星娘和天菊打理,自己则和二柱子上岭。后来天菊出嫁了,天星也下学娶了媳妇,岭上的活儿就顺理成章地交给了这一对小夫妻。天星和大兰子小两口儿也乐得离开爹娘的眼儿,去岭上过一段儿属于两个人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日子。在岭上住窝棚,对天星来说是常事,对大兰子来说,却是头一回;因为山后段家虽也有不少果树,但都在村边,无需搭窝棚看守。现在晚上和天星睡在岭上暄软的窝铺里,闻着干草的清香,听着蛐蛐儿在耳边鸣唱,对大兰子来说,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野宿的别一番情趣儿。

 

当巍巍的山影和摇曳的树影在玫瑰色的晨光里渐次显现时,石鼓岭醒了,活了,又是满岭清香,满岭红艳,满岭欢笑。

 

青壮年男子的主要劳作是摘柿子、摘梨、打枣、刨地瓜、刨花生;妇女就刮柿皮、捏柿饼、晒枣,择花生、切地瓜干儿;小孩子就只能跟着大人干往篮子里拣果子的小活儿了。天星和大兰子都生在山区,对这些活儿并不陌生。就那三四十棵树,那点儿花生、地瓜,两个人说着笑着就干好了。

 

这些活路当中,用时间最长也最麻烦的就是做柿饼了。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呢。首先。在柿子开始由青转黄但尚未变软熟透时,就把它摘下来。柿子和梨一样,怕碰伤。必须一个一个地摘。一般果树多的人家都有一个一人多高的特制梯凳,还有一柄叫做“舀子”的摘果工具,即在一根长竹竿上固定一个比碗口大一些的铁圈儿,铁圈儿上缝一个布兜,其内侧上下相对有两个人字形铁叉。摘果时,能伸手够到的,就站在地上摘;够不到的,就爬到梯凳上去摘;树梢上的,就得用“舀子”了。用“舀子”上边的铁叉卡住柿蒂往下一拉,或用下边的铁叉卡住柿蒂往上一推,柿子就稳稳地掉到布兜里了。摘梨也是这样,只是更要加倍小心,因为梨脆,哪怕碰破一点儿皮,就不能储存和外销了。

 

柿子摘下之后,接着是刮柿皮。工具是固定在一条长凳上的小木架。木架上横穿一个短木轴,木轴儿一端是个摇把,另一端是鼎立的三个尖钉。把柿子有蒂的一边插在三个尖钉上,左手握一个前端嵌薄刀片儿的弧形木片儿,按在柿子上,右手摇摇把,左手由内向外移动,不过四五圈儿,整个柿子就被削下薄薄的一层皮,然后就把削去柿皮的柿子摆到秫秸箔上去晒,飘散出的甜香会招来成群的蜜蜂,嗡嗡嘤嘤,十分热闹。待晒到软化如高粱饴时,就一个个用手捏扁,再堆在一起,捂几天,叫做“出汗”。待渗出的糖液凝成一层厚厚的白霜时,即可打包存放了。一般情况下,天星负责摘柿子,兰子负责刮柿皮,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相比起来,枣子就担事儿多了。收枣时,人们抡起一根长竿,横打就是,一竿子过去,鲜红的枣子哗哗落下来,满地上欢蹦乱跳,十分喜人。常言道:“有枣无枣打一杆儿”,就是这个意思。人们用篮子拾了,倒在大石片上晒。只要天好,十天八天的就晒干了。枣子的皮,相对比较韧厚,不大怕碰,即使硌破一点儿,只要不遭连阴天,是不会烂的。只是当年发出的枣枝却被打得少皮无毛的,煞是疼人。还有,人们习惯在前一年冬天,用斧头或砍刀在枣树干上砍出一道道深深的口子来。据说这样第二年可以多挂枣。看着那一棵棵伤痕累累的树干和一堆堆红艳甘甜的枣子,大兰子总好说:这些枣树多可怜呀!

 

石鼓岭的枣子甘甜味美,品质特好。掰开来,里边的蜜丝扯好长都不断。吃一口,甜香满腮,余味儿无穷,经久不忘。所以,人们说,中国的枣子数山东,山东的枣子数东宁,东宁的枣子数山阳,山阳的枣子数石鼓岭,石鼓岭的枣子进皇宫。

 

石鼓岭是大人的希望,更是孩子的乐园。天星和大兰子虽然已经结婚,成了所谓的“大人”,但毕竟才十七八岁,还脱不掉孩子的心性。天星在忙完做柿饼和晒枣子的活儿之后,也随着其他孩子们满岭跑着爬树摘最大最甜的果子。不管是谁家的,尽管吃,像花果山上的猴子。只要不用口袋装走,谁也不管。不过,挨蜂蜇也是常有的事,因为说不定哪个熟透的果子上正伏着一只细腰黄蜂呢。

 

黄梨满挂的时候,每棵树都得撑上好几根木棍,不然胳膊粗的梨枝会被齐齐坠断。尽管这样,仍有些梨子累累垂垂,一直触到地面,在风的摇动下,被地上的沙子磨起一层黑皮。大兰子有时就有意躺在地上用牙去咬那风送的脆梨。她说,城里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我们山里人会躺在地上啃树上的梨。

 

2

他们还有一件儿爱做的事,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小土坑,用雨后地里锄起来的易碎土块,垒一个穹形的小窑儿,拾来豆叶、豆梗,把土窑烧红,埋进地瓜、花生、鲜枣、毛豆什么的,然后快速把土窑推倒、盖严、踏平,上面再培一个小土堆儿,过上一个时辰扒开,里面的东西就全焖熟了,两个人吃得满嘴黑乎乎的。吃饱了就到岭下的小溪里去洗。洗完就坐在溪边的树荫下,把两只光脚丫伸进被骄阳晒得温热的溪水里,或看书、或唱歌、或各自说些童年趣事……如果有人用相机拍下来,活脱脱一幅优美的山乡风情画。

 

天星从家里带来一杆长筒,有空儿就和大胜、一泓到岭北的沟峪里去打野兔或狐子,回来又是一顿丰美的午餐。

 

傍晚,当那轮又圆又红的落日从西天边颤巍巍地沉没时,月的清辉银子似的洒满了整个岭坡。婆娑的树影轻扫着光洁的石板,处处冒起缕缕炊烟。石鼓岭的夜更美,也更迷人!

 

晚饭后,年长的三人一堆,五人一摊地围坐在窝棚前,天南地北聊起了古老的或新近的“秋岭夜话”。一明一灭的烟火映着他们皱纹舒展的喜悦的脸。

 

幽幽的树影里,暗香浮动着一对对相拥的年轻恋人。他们夜夜都有永远也说不完的悄悄话。石鼓岭每年秋天都使一些钟情男子和怀春少女终成了眷属。现在每个窝铺里的幸福一家,多半都是这道丰饶的山岭成全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叫她“情人岭”也是很恰切的。

 

孩子们自有他们无穷的乐趣,除捉迷藏、过家家、玩“老鼠十八洞”外,最有趣儿的就是耍火球了。白天捡起一大堆豆梗和豆叶,晚上用地瓜秧捆成牛笼头那么大的圆球,再系一根长长的地瓜秧,用火点着,舞成一个大大的火圈儿。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给石鼓岭的秋夜平添了一派红通通的热烈!

 

天星和大兰子已经成亲,用不着躲在树丛里谈情说爱,也过了做游戏、耍火球的年龄,就到老羊倌葛老安那里听讲古。葛老安读过几年私塾,平时爱看个闲书,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晚上在岭上没事儿就讲给人们听。什么红毛狐狸变闺女呀,千年人参变娃娃呀,青石板上张果老的驴蹄印儿呀,凤山顶上女大王的点将台呀……多是与山有关的神话,都很优美动人。

 

给大兰子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月夜吹箫”的故事。老安说:从前有个人箫吹得特别好听,那年夏天,他在岭上种了半亩西瓜,瓜快成熟时,他在地边儿上搭了个看瓜的窝棚,逢月夜就在窝铺前吹起悠扬的洞箫。后来偶然发现,月光下,不远处的卧牛石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入迷地听他吹箫。当他吹完一曲停下来时,她就说,再吹吹。于是他就再吹一曲,但只要一停,她就说,再吹吹。吹箫人说,天不早了,回去吧,明天再吹。于是女子像悄然而来一样,又悄然而去了。第二夜,第三夜,照常来听。吹箫的知道,在这深夜的山岭上,一个孤身女子夜夜来听箫,非狐即鬼,要不就是别的什么“精”变的,绝不是人。不过他并不害怕。

 

这天白天,他借来一支长筒,装好火药和铁砂,放在窝铺门口。到晚上那女子又催促他再吹吹时,他说,你也吹吹。那女子点了点头儿。于是老安就把筒伸了过去。当女子刚用嘴含着枪口时,他扣动了,“砰”!一道火光向岭下飞去!

 

第二天黎明,当吹箫人一觉醒来,钻出窝铺看时,立即傻了眼:半亩瓜地一片狼籍。瓜秧一棵没剩地全被拔起,未成熟的嫩瓜滚了一地。种瓜的吹箫人欲哭无泪,后悔莫及......

 

夜深了,露重了,望着北面和东面黑魆魆的大山,巍峨而幻渺,神秘而莫测。大人牵着孩子的手,各自回到自己家的窝铺,天星和大兰子也携手钻进了两个人的爱巢。

 

习习晚风,月色朦胧,果香飘动,唧唧虫鸣。这是大自然营造出的一种爱的氛围,情的气场。在这样一个神秘而幽静的野岭上,两个年轻人躺在自搭茅棚里暄软的干草上,正做着美好而奇妙的幻梦……

 

大兰子很快就爱上了这道丰饶迷人的石鼓岭,也爱上了民风淳厚的山阳镇和温馨热闹的葛家老店。

 

收罢山果之后,人们都带着丰收的喜悦陆续下岭了。天星和大兰子也回到了老店,帮着料理店里的生意:招待客人,做饭炒菜,铡草拌料,拆洗被褥……天星和大兰子都是农村的孩子,这些活儿不用学都会,而且都身体健壮,精力充沛,干起来既轻松又快乐。尤其大兰子,平时在娘家,爹管教比较严,每天除了练功外,就是念《女儿经》、《弟子规》、《千字文》、《幼学故事琼林》、《朱夫子治家格言》等启蒙读物,很少出门儿。现在来到葛家老店这么个热闹的小社会,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有趣儿。她又是个性格开朗,活泼大方的女子,对形形色色的人等送往迎来,十分热情,特别有亲和力。尤其对那些推车挑担出大力的穷苦人,更是多了一份惜苦和照顾,使住店的人等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晚上没事儿时,大兰子就在后院儿里练功、陪婆婆说话,给婆婆捶腿。卖野药的沙振江来了,师兄妹就切磋武功。公公婆婆拿她像亲闺女一样看待。天星和柱子哥照看生意之余,就和好友高大胜、曹一泓跟着爹习武,学戏,插空也到镇东头英姑的小酒馆儿里喝酒聊天儿,往往到深夜才散,有时甚至聊个通宵。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不知东方之既白。

             

3

农历三月三是碧云寺庙会,头一天店里就住满了人。第二天上午,从外面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住店的,一进门儿就嚷嚷着要上房单间,听口音是外地人。天星不在家,二柱子正拌草料给客人喂牲口。大兰子连忙上前接待:对不起,您二位来的不凑巧,单间客房都已住满了。矮个子说,满不满我们不管,我们只住单间。大兰子说,要不,先委屈您二位在通铺上挤一宿,明儿看有没有离店的?我再给您调单间。矮个子坚持说,不行!我们从来就没住过通铺。大兰子仍耐心地解释,明儿是庙会,今天来的人多,小店实在没有多余的单间了。矮个子蛮不讲理地说,没有也得给我们腾一间,叫别人住通铺去!

 

从一进门儿,大兰子就看出这两个家伙不是良善之辈,要是在娘家,按她的性格脾气,早呵斥他们滚蛋了,但由于一进门儿公公就一再交代,咱们开店的,接待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百人百性。难免有人说话不受听,咱们要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千万不能发脾气……大兰子忍气默念公公经常教导的话:“事缓则园”“每临大事有静气”。于是心平气和地说,事情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让我们把早就住下的客人撵到通铺上去,您觉得合适吗?矮个子一时语塞,但接着又死扭歪缠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在这里单间住定了。办法你们去想。大兰子到底不愧是武林大师段南平的闺女、葛海山的儿媳。她强压住怒火说,房子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们腾,但你刚才的话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矮个子说,什么叫道理?我们拿钱住店,这就叫道理。大兰子见此人如此不通情理,也就不再说什么。未向公公请示,就将前院儿唯一一间接待朋友和议事的房间让这两个不通情理的客人住下了。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去赶了庙会,下午回到店里。他们对这里的饭菜倒是十分满意,傍晚两人喝酒时,见一个唱曲儿的姑娘,搀着背坠琴的老爹,从庙会上回来,就叫住了他们,让给唱两个小曲儿助兴。老头儿说,今儿太累了,不能唱了,明儿吧。又是矮个子不依,老子有钱,又不白唱。父女无奈,只得唱了两个小曲儿。姑娘说,我嗓子疼,真的不能再唱了,钱也不要了。矮个子说,不能唱就来陪我们哥俩喝一杯。姑娘说,我不会喝酒。矮个子明显带了酒意,他口齿不清地说,不会喝也得喝!说着就去拉姑娘,老头儿上前拦挡,被一下子推倒在地上。

 

大兰子听到动静跑了过来,问明情况后说,这个妹妹既然不会喝;我来陪你们喝。说着转脸对姑娘说,小妹妹,你先回屋去吧。姑娘赶紧抽身走了。大兰子拿来一个酒杯,一副筷子,先自倒上说,二位大哥,请!说罢一饮而尽。这样一来,倒一时把俩人给镇住了。也赶快尴尬地端起杯喝了。大兰子又倒上说:请!又一饮而尽。三五杯过后,这两个人由于先已喝了不少,已经舌头不打弯儿了,一直没说话的高个子说,大妹子,我看你也不比那唱曲儿的姑娘大多少,好酒量!佩服!其实大兰子也并不怎么会喝酒,她把酒喝到嘴里并没往下咽,而是掏出手绢儿擦嘴时吐到手绢儿里了。现在听高个子这么说,觉得差不多可以抽身了,就说,二位大哥慢慢喝,我还有点儿事,不陪了。

 

刚转过身,不防矮个子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大兰子脸一沉,用另一只手轻轻一挥,矮个子顿觉手臂一阵酸疼,松开了手。矮个子再伸手去抓,兰子又一挥,矮个子疼得手都几乎抬不起来了。一时恼羞成怒,好!小妮子,还会两下子,走!到外边比试比试去!高个子这时才说,老三,不要胡来!又对大兰子说,大妹子,我这个兄弟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这时矮个子已跳到了院子里,叫喊着,你过来!

 

大兰子笑笑,也从容地走出了屋子。这时,住店的人听到动静都跑了出来,见有人要和大兰子叫板,都说这小子要倒霉了。二柱子也提着拌草棍跑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大兰子说,柱子哥,没你的事,忙你的去吧。转脸又对矮个子说,大哥,回屋歇着去吧,我比不过你。

 

无奈这人酒劲大发,不识抬举。一言不发,挥拳就向大兰子打来。不防旁边一人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儿。他扭头一看,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瘸子。他抽了抽手,没有抽动。于是又抬腿踢向对方腰部。那人手一松,脚一抬,矮个子即跌了个仰面朝天。但他随即翻身跃起,双掌齐发,又向那人劈去。那人闪身避过。矮个子转身又飞起一脚,那人又闪身避过。让过三招之后,当他再次出拳时,明明看到击中了对手,哪知却一拳打空。胁下却中了一掌,踉踉跄跄倒在了脚下。矮个子不敢再逞强了。

 

大兰子对二柱子说,柱子哥,扶这位大哥回房休息去吧。

于是二柱子扶起矮个子送回屋里。高个子问那个瘸子是出自谁的门下?二柱子笑了笑,没有回答。后来当他们从住店人的口里得知瘸子是店主葛海山的徒弟陶洪,而那个女子则是他的儿媳——山后段南平的闺女时,第二天天不明,两个人就匆匆结账上路了。

 

原来这两个人的师父竟是段南平的武林好友,最近要娶儿媳妇,这次就是派他俩去山后给段南平送喜帖的。当他们得知得罪的是谁时,脊梁骨都冒冷气。这幸亏段大小姐宽宏大度,要不然,非得站着进来,横着出去不可。再说,这件丑事要是让他们师父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他们的皮?于是一早就赶紧灰溜溜地窜了。后来段南平从大兰子口里听说了此事,也没有向那两人的师父提起。

 

事后葛海山还是把大兰子数落了几句,说她不应该放任陶洪去教训那个找事儿的房客。大兰子虽然表面上连说爹说的是,我记住了,可内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觉得谦让固然是应该的,但谦让也应该双方都谦让才行。要是我退一步,对方进两步的话,还是应该拔出拳头来。回到屋里后,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天星,天星说,咱爹虽然武功盖世,除了听娘说,他年轻时曾在济南和天津两次打擂,都夺得了擂主外,从我记事儿起,就没见他和人交过手。有点儿小小不然的摩擦,徒弟们就给摆平了。

              

4

第二天傍晚,店里来了个姜贩子,三十多岁,雇了两辆独轮车。进店后把小车儿放在院子里。推车的住通铺,姜贩子住单间。安顿好之后,姜贩子说,掌柜的,给我弄两样菜,一壶酒;那两个推车的每人半斤面条。二柱子略一迟疑说,推车的最少都是十二两(十六两一斤的秤),有的还得一斤,这出力的活儿,半斤怕吃不饱吧。姜贩子把眼一瞪:是你拿钱,还是我拿钱?行,你下一斤我也不问,反正我只拿半斤的钱。两个推车的也过来说,俺给别人推脚儿最少是十二两面条,这半斤面条能干这种活?姜贩子油腔滑调地说,谁给你们吃十二两面条,你跟谁干去,我只给半斤。推车的也来气了:好,你把今天的脚钱给俺们,俺们这就走!姜贩子脸一沉说,你们没给我送到地方,我凭什么给你们脚钱?二柱子对姜贩子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叫你推这么重的车子,半斤面条也撑不下去。我看你还是发发善心,加几两吧。姜贩子不耐烦了,我说你这人有病呀?你开你的店,我贩我的姜,各管各的行;我住店拿店钱,吃饭拿饭钱,至于吃多少,你管得也太宽了吧?二柱子无奈地退一步说,不是我管的宽,我只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对出力的不能太苛刻了。姜贩子瞪着二柱子说,你以为你是谁呀!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海山在北屋前见二柱子在跟人争执下多少面条儿的事,就对大兰子说,你过去看看。他是想检验一下大兰子对麻烦事的处理能力。

 

大兰子走过去,先对二柱子说,柱子哥,这是人家自个儿的事,咱们不要管那么多。转过脸又对姜贩子说,大哥,对不起,下多少面条,我们是不应该管;不过,柱子哥刚才说的话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山阳镇做生意吧?你对这里的情况还不太熟悉,一般雇推脚的,都是除工钱外,路上管吃。晚上住店里,没有少于十二两面条的。你想啊,你要跟人家不一样,只下半斤,他们回去一传,谁还敢再跟你干?你也看见了,我这个店每天都住几十号人,都是四外八乡的,有点儿什么事儿,不出三天就能传遍半个县。你要真这样在吃上克扣推脚儿的,以后你保准一个人也雇不着,还怎么能再来这里做生意?

 

贩姜的心想,这小妮子表面上说的都句句在理,就是这么回事;可她其实也是在威胁自己:你要不听,我会给你点点火,扬扬名儿,叫你一辆小车儿也雇不成。这倒不能不犯考虑......到底是生意人,心眼儿活泛,脸儿也变得快。他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说,大妹子,我听你的,每人十二两,再加点儿炸酱,吃饱了才好赶路嘛。

 

葛海山看在眼里,心想,我们的葛家老店不怕后继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