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集大成的業績及地位
A 一九二七年,二十八歲,瞿禪先生任教嚴州九中,即著手撰寫詞人年譜並從事姜白石(夔)研究。一九三零年秋,三十一歲,赴杭州擔任之江大學國文系講師,未幾擢升為教授。首度攜眷移居秦望山之月輪樓,開始長達半個世紀的大學教書及著述生涯。畢生所業,專注於倚聲與倚聲之學,著作山積。據所開列清單,謂:存稿可兩箱,十五種。多半未成稿。需十年時間,可望完工。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其公開出版著作,有二十餘種。作爲關門弟子,,請你說說瞿禪先生的詞學宗師地位是怎麽建立起來的?
B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胡喬木致書瞿禪先生,推許其為「一代詞宗」。而早在三十年前,瞿禪先生從事詞學專門研究之初,前輩學人對於先生所取得成就,即已十分讚賞。張爾田(孟劬)曾有函稱:「先生湛深於詞人譜牒之學,文苑春秋,史家別子,求之近古,未易多覯。」(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一日日記)其受業導師張震軒《遊杭詩》有「卓犖我夏生,詞壇樹旗□」語,亦特別稱譽其精於詞律(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日記)。及至四十年代,同輩友人中,有徐聲越(震堮)者,謂其「近作,漸似隨園,所謂老筆頽唐,才人膽大,,則可見當時已經稍有名氣。五、六十年代,先生的著作得以廣泛流傳,則更加名滿天下。就已經刊行的著作看,先生的業績,大致包括詞學考訂、詞學論述、倚聲填詞三項。
(一)詞學考訂
A 晚清以來,承接乾嘉經史校訂餘緒,校讎之事已擴展到集部詞籍。於是,詞界有了校勘之學。論者以爲,此事自王鵬運始。清季五大詞人中,朱祖謀早年專力爲詩,四十後作詞並校刊詞籍,乃因王氏之所導引;況周頤長於說詞,不屑校詞。王鵬運初刊《四印齋所刻詞》,曾指出校詞的難和易。謂:「夫校詞之難易,有與他書異者。詞最晚出,其託體也卑。又句有定字,字有定聲,不難按圖而索。但得孤證,即可據依,此其易也。然其爲文也,精微要眇,往往片辭懸解,相餉在語言文字之外,其非尋行數墨所能得其端倪者,此其難也。」此中甘苦,唯我自知。在一定意義上講,義理、考據、詞章,乃天國之樂土。,皆有所建樹,而又有所偏重。相比之下,四大詞人中,只瞿禪先生兼而備之。但對此三事,瞿禪先生似乎並非孤立地看待,尤其是考據,瞿禪先生應有其特別的做法。希望說說你的體驗。
B 大致說來,瞿禪先生乃將義理、考據、詞章三事,當作一個互相聯繫的整體看待。比如考據,同樣是一種功夫,校核比堪,認真辨偽,但瞿禪先生並非只是著眼於一人一事,或者一字一詞,孤立地進行推斷。其於考據過程,既以浙東學派長於史學的傳統,引治史方法入詞,又以當行作者身份,嚴四聲之辨於詞。瞿禪先生將考據看作是成就大事業的一種基本功夫。其治學生涯,自考訂始,亦堅定不移,做了一輩子考訂。對於瞿禪先生而言,下笨功夫,做大學問,既天賦使然,亦考訂自身所產生結果。
1 譜牒考訂
A 瞿禪先生《唐宋詞人年譜˙自序》稱:「早年嘗讀蔡上翔所為王荊公年譜,見其考訂荊公事蹟,但以年月比勘,辨誣征實,判然無疑;因知年譜一體,不特可校核事蹟發生之先後,並可鑒定其流傳之真偽,誠史學一長術也。」自序並謂,撰譜目的,乃在於「為初學論世知人之助」。年譜所輯撰,計十種十二家。包括韋端己、馮正中、南唐二主(李璟、李煜)、張子野、二晏(晏殊、晏幾道)、賀方回、周草窗、溫飛卿、姜白石以及吳夢窗諸輩。其中,《張子野年譜》率先於一九三三年,在《詞學季刊》(創刊號)發表。一九五五年,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首次為之公開印行。彊村老人生前曾稱贊其夢窗事蹟考證,日本學人清水茂,亦撰寫專文予以推介。在《建國以來新刊詞籍匯評》一文(載《今詞達變》),你將《唐宋詞人年譜》看作「治詞業者,人人案頭必備之書」。能不能說說你自己的體驗?
B 《孟子˙萬章(下)》載:「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章學誠《文史通義˙文德》對之作了這麽個解釋:「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意即:知人論世,乃一大前提,無此,也就甚麽都談不上。瞿禪先生之所以那麽用功地為古人「考履歷」,其著眼點,相信亦在於此。
A 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這是中國文學史研究一種最古老的批評模式,至今通行兩千年。一九二九年,三十歲,瞿禪先生致彊村函稱:「承燾學詞未久,重以飢驅,不能專業於此。曩嘗欲於先生、半塘、伯宛諸老搜討校勘之外,勉為知人論世之事,作詞人年譜及詞集考證數種。」(十月二十七日日記)與諸前輩相比,於輯撰過程,除了旁搜遠紹,匡謬決疑之外,瞿禪先生所撰詞人譜牒,有何特別之處??如果說,王國維的《清真先生年表》,為考訂詞人行實導夫先路,那麽,是否應當說,詞人譜牒之學,乃從瞿禪先生開始?請說說你的觀感。
B 一門學科之是否成立,比如詞人譜牒,,稱「詞人譜牒之學」,我不敢作此判斷。但就瞿禪先生而言,當時是否已有學科創立之意識,則須仔細加以辯正。其為夢窗作譜之時,曾於日記中提出:「詞人年譜各大家,須先作一篇事輯,世系、交遊、著述,皆入事輯中。」(一九二九年二月十九日日記)其後,於輯撰過程,亦曾為自己立下這麽一條規則,謂:「予為各詞人譜,皆詳於考索行事,錙銖不遺。二主遺聞最多,當有所去取以見義例。」(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六日日記)如此這般,就著書立説的角度看,應當也是一種發凡立例。後來之有志於此道者,我想不至忽略於此。
2 聲學考訂
A 瞿禪先生《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全書凡五卷,又不編年一卷,外編一卷。對於白石八十首詞,一一加以箋校。卷首有《論姜白石的詞風》為代序,還有輯傳及白石詞編年目;卷後有輯評、版本考、各本序以及白石道人歌曲校勘表和行實考。此書幾乎將所有關於白石詞的資料匯於一編。你在《建國以來新刊詞籍匯評》一文稱:「此編可看作是白石聲學之小百科全書」。姜白石是宋詞的一位重要作家。清代中期,《白石道人歌曲》手鈔本的發現,所傳十七譜引起學界興趣。先有方成培、戴長庚、張文虎等人對於白石用俗字譜記寫的詞調歌曲所進行的詮釋,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瞿禪先生以及任二北、唐蘭、楊蔭瀏、陰法魯、丘瓊蓀諸輩,對於白石十七首旁注字譜的創作歌曲,相繼進行翻譯和研究。白石十七譜,一時成爲顯學。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八日,瞿禪先生於日記記載:「見《東方雜誌》載唐蘭《白石道人歌曲考》一文,辨得旁譜打反拽數字,甚可喜(丁即打,即反,即拽),但亦有可疑處。」隨即,四處打探作者下落。一九三二年,瞿禪先生於《燕京學報》(十二期)發表《白石歌曲旁譜辨》,此文一出,亦即成爲其成名之作。在一定意義上,似乎可以說,瞿禪先生這輩子是靠姜白石起家的。那麽,你能不能說一說,對於白石聲學,瞿禪先生有哪些方面的成果,可供進一步研究參考?
B 爲著了解瞿禪先生的白石聲學研究,究竟有何新的提供,必須對於白石聲學這一研究對象,有個整體的把握。這就是文本的確定。白石聲學文本,即其歌曲別集,宋寧宗(趙擴)嘉泰二年(一二零二年)有錢希武刻本《白石道人歌曲》六卷。瞿禪先生據鄭文焯考,謂其去取必謀之白石,可當白石手訂稿看待。元至正年間陶宗儀鈔本六卷、別集一卷,陶跋稱「再與善本勘讐」,據鄭文焯推測,嘉泰舊刻其時可能尚在人間。這是一般所說錢刻陶鈔。此外,有關載籍,也曾著錄。瞿禪先生《版本考》,開篇有云:「白石詞刻本,可考者十餘,若合寫本、景印本計之,共得三十餘本。宋人詞集版本之繁,此為首舉矣。」瞿禪先生將相關版本,分作四大支:一為錢希武刻本,二為花庵詞選本,三為南宋刊六十家詞本,四為直齋書錄解題、文獻通考著錄本。對於第一支,即導源於錢刻陶鈔之各種文本,包括刊本、排印本、影本、石印本、寫本,共十餘種,瞿禪先生尤爲看重。依其流播過程,瞿禪先生對此十餘種文本,一一加以比堪、校核。至其餘三支,亦細加查考。最後,瞿禪先生得出這麽一個結論:「姜詞刊本以朱氏彊村叢書出於江炳炎手鈔本者為最上」。因據以爲主,並校以張奕樞、陸鍾輝兩刊本以及宋明選本如花庵、草窗、花草粹編諸書,輯爲《姜白石詞編年箋校》(總目附記)。瞿禪先生的這一文本,承接宋刻元鈔遺裔,乃白石聲學最可信、最完善的一種文本。這是瞿禪先生對於白石聲學研究一個重要提供。而另一重要提供,乃述與作的啓示。述,體現於文本的箋校當中;作,嘗試另立為旁譜宮律之學。前者對於十七個歌曲旁譜、七篇小序所記錄有關樂律資料以及歌詞中所涉及與詞樂相關問題,諸如宮調、律呂以及鬲指、住字、落腔等專門術語,一一進行考訂和箋釋;後者在這一基礎之上,將白石聲學當作一般宮調律呂之學,於更高層面作進一步討論,諸如對於白石序《霓裳中序第一》定霓裳為道調及序《徵招》謂自古少徵招曲的駁正等等。不過,兩項提供,就述與作,亦即傳舊與創始的程度看,仍然著重於述,亦即著重於對白石聲學自身的還原與體認。白石聲學,尚有許多未知之數,有待懸解之士,再作新的提供。
A 瞿禪先生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四日日記記載:「接武漢大學劉弘度(永濟)函,謂予姜譜辨尋姜、張遺緒,功在嚴四聲辨上去之上。」一九三九年七月十日日記又載:「午後三時赴巨川惠爾康茶敍之約。冒鶴翁已先在,談至五時半。彼極不主詞辨四聲之說。謂同一詞調,豈有《鷓鴣天》《滿江紅》與《側犯》《蘭陵王》異其作法。又謂白石詞上下片有同工尺而不同四聲者。此語甚是。」一九三九年八月二日日記記載:「接孟劬先生北平復,謂宋詞四聲,須依調而定,有當嚴守者,有可通融者,恐非一律。白石《滿江紅》序所云,但指《滿江紅》一調而言,未必通於他調云云。午後以示疚翁,不以為然。謂一國不致有二令,同是詞調,安得有守有不守。」並載:「午後與心叔過疚翁久談,疚翁好自詫,所言亦多新解,受益不少。坐二、三小時歸,並過巨川處看疚翁四聲破迷,只云結句四聲須守。予意片中拗句亦須守,清真諸作可按也。」張爾田(孟劬)、劉永濟(弘度)、冒廣生(疚翁),你在《二十世紀詞學傳人》一文,將其列歸第二代,就瞿禪先生而言,三位乃介於師友之間的前輩學人。對於詞辨四聲之說,三位前輩似另有主張。這是白石聲學以外之另一話題。作爲一代聲學宗師,瞿禪先生對於這一話題,有何重要著述?
B 字聲既與字義密切相關,而就倚聲填詞而言,義之外,又牽涉到音,則更加須要講究。瞿禪先生早年閲《蕙風詞話》,與友人繙《說文》,曾「欲依雙聲或曡韻求字義」。以爲「東冬韻皆有大、多、高等義,支韻皆有小、碎、直、尖等義,元韻有遠義。諸如此類,分部移錄,亦可成一書」(一九二九年二月七日日記)。其後,札詞例,有了充實的例證,瞿禪先生對於詞辨四聲之說,更加堅信無疑。如札片玉詞,因清真注意去聲,進而追尋詞中字聲演變狀況,發現「前人只知詞辨四聲,未嘗究其演變歷史」。並且發現:「以聲音論,飛卿始重平仄,清真始嚴上去,寄窗、夢窗更進而論四聲陰陽。」瞿禪先生準備就此事加以詳細檢討(一九三九年七月二十日日記)。一九四零年,應之江文學會會刊之約,從三月十日到四月二十二日,瞿禪先生作成《詞四聲平亭》一文。全篇共六章。所謂「字句斟酌,亦至費心」(一九四零年四月一日日記),這當是瞿禪先生的一篇力作。
而繼《詞四聲平亭》之後,瞿禪先生撰著《四聲繹說》,既於更大範圍,對於字聲演變進行宏觀把握,又對於詞中四聲之例,有所發明。「繹說」指出,「宋詞與漢、魏樂府有不可並論者,漢魏之時,四聲猶未發明,故樂府不但不分四聲,間且不守平仄。宋詞起於唐律之後,四聲運用於文字,已極純熟,文家宮商在口,無待尋討,其勢不得復離」。並指出,「永明以前,文與樂分,文人不得不於文字本身求聲律,。宋代之詞,文與樂合,文人更與文字之聲律助音樂之諧美,其與漢、魏樂府文術故殊也」。這是對於大背景的展示。而就宋詞自身,「繹說」則以大晟府諸家之詞,如周邦彥《繞佛閣》、万俟詠《春草碧》,進一步加以論斷,謂「以漢魏以來文字聲調之趨向推之,宋詞之有四聲,蓋理勢然也」。
「繹說」之作,起自一九四一年四、五間,見日記記載。故其「後記」有云:一九四一年六月初稿,一九六三年一月改。收入《月輪山詞論集》,於一九七九年九月,由北京中華書局刊行。這是瞿禪先生的另一力作。
瞿禪先生《詞四聲平亭》付印之後,曾廣泛徵詢意見。十幾年過去,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三日,整理舊稿,此文仍在篋中(見日記)。二月十八日,匯集《讀詞(書)叢稿》(雜説),計十四篇。不見《詞四聲平亭》,而加入《唐宋詞字聲之演變》(見日記)。十二月,於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刊行《唐宋詞論叢》,此十四篇章,皆在其中。如此看來,四十年代所撰著《詞四聲平亭》,應當就是五十年代所刊行的《唐宋詞字聲之演變》。此文列舉事例,揭示出一系列事項,為詞辨四聲之說提供證據。其曰:「一、溫飛卿已分平仄;二、晏同叔漸辨去聲,嚴於結句;三、柳三變分上去,尤謹於入聲;四,周清真用四聲,益多變化;五、南宋方、楊諸家拘泥四聲;六、宋季詞家辨五音分陰陽。」瞿禪先生此說,雖仍有可商榷之處,諸如唐圭璋、盛配輩均持有異議,但與唐宋詞字聲之由疏而密演變這一規律,卻大致相符。半個世紀以來,海內外之言倚聲者,莫不奉為圭皋。
(二)詞學論述
A 論述之事,是否即為思想、藝術的批評?或者是對於豪放、婉約的判斷?就詞學本體而言,應當未必。正如吳宓在《文學與人生》課程之目標與目的所言:師者,個人之貢獻,在於「以我一生之長給與學生」。一生之長,即其成長與進步所取得經驗。依據吳宓所指,那就是:「從詩歌到哲學(愛情與智慧)——仁智合一;情理兼到」。這是哲學層面上的提升。論述之事,應當也就是這麽一種提升。而教書、育人,瞿禪先生畢生執教,專致治詞,大致亦當這般考量。
B 瞿禪先生專擅考據,高頭講論,固非所長,亦無意建造甚麽體系,但其有關歌詞本體問題,亦即艷科與聲學問題之所論列,既能從大處落想,指出向上一路,又在方法運用上,注重邏輯關係,卻頗能獲見其高明之處。對於提升,就瞿禪先生而言,一向都頗爲注重。
1 艷科論述
A 沈祖棻生前,為青年教師及研究生講解北宋名家詞。聽課對象中,有人以為:宋詞不大好懂,特別是婉約派的藝術表現手法方面;同樣,古代詞論家對於這些詞的批評也不大好懂。以爲:要批判其思想內容比較容易,要肯定其藝術技巧則比較困難。就詞學蛻變期的論述看,這是較具代表性的一種意見。而從歌詞本體看,這應當牽涉到對於艷科與聲學的理解問題。你在《漫談二十世紀詞學傳人》一文,說顯學與絕學,以爲世紀末所出現大量著述,將艷科變爲顯學,而令聲學淪爲絕學。其中所指,是不是你在多篇文章所說重思想、輕藝術,重豪放、輕婉約,。在這一問題上,瞿禪先生如何表述自己的觀感?
B 「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舊唐書˙文苑傳》評溫庭筠語。兩句話代表對於倚聲填詞的看法。弦吹之音與側艷之詞,二者相提並論。説明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那就是聲學與艷科。聲學與艷科,二者無所偏廢,方才稱得上完整的詞學。後來人將問題想歪了,以爲艷,或者側艷,就是邪艷。因高舉批判旗幟,對其大加鞭撻。尤其是蛻變期的論述,大部分文章都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上面。
而對於聲學,則盡量加以迴避。於是,所謂顯學與絕學,也就這麽產生。我所說沒有詞學,或者殘缺的詞學,指的就是由這種偏廢所造成的缺失與偏差。瞿禪先生以聲學而聞於世,其對作為艷科的詞,也曾持批判態度。不過,瞿禪先生的批判,出發點乃在於推尊詞體,並非一棍子打死。其曰:「思中國詞中風花雪月、滴粉搓酥之辭太多,以外國文學相比,其真有内容者,亦不過法蘭西人之小説。求若拜倫哀希臘等偉大精神,中國詩中當難其匹,詞更卑靡塵下矣。東坡之大,白石之高,稼軒之豪,舉不足以語此。以後作詞,試從此闢一新途徑。王靜安謂李後主詞『有釋迦、基督代人類負擔罪惡意』,此語於重光為過譽。中國詞正少此一境也。」(一九二九年八月廿六日日記)説明自己有所承擔。而且,瞿禪先生還曾記下錢基博評王國維的一句話:「世但稱王國維之考古學,而忽其處世積慮欲挽我國之道術。」(一九三五年七月十六日日記)相信這也是對於自己的一種鞭策。
A 一九三六年,三十七歲,瞿禪先生於四月二十七日日記記載:「夜不成眠,枕上看東坡詞。東坡年三十七,在杭州通判任始有詞,與予時地適合。今年擬寫舊詞為一集,以作紀念。」瞿禪先生以東坡自況。在許多方面,包括歌詞創作、處世治事,乃至整個人生閲歷,瞿禪先生對於東坡,既深切了解,又無限同情與敬仰。一九八四年,瞿禪先生八五華誕,你作《壽星明》,推尊其為「今代坡公」。一九八六年,瞿禪先生在北京病逝,你有《鷓鴣天》(敬挽夏瞿禪師),將其當作東坡化身。謂:「新浙派,眾星尊。髯公青兕認前身。」在中國文學史上,東坡與稼軒,都是瞿禪先生所推崇的人物。上世紀六十年代,攻讀研究生課程,瞿禪先生曾為講蘇、辛詞。相比之下,你以爲,是瞿禪先生像坡公?還是坡公像瞿禪先生?幾十年來,尤其是詞學蛻變期,學界對於蘇東坡的評論和研究,不是說豪放,曲子中縛不住;就是説曠達,「一蓑煙雨任平生」。但是,這一切,似乎都只是停留在一個層面上,即形下層面。如果用錢基博評王國維的話來衡量,所謂「處世積慮」者,是否另有所指。例如,一九四八年三月,在西湖羅苑,瞿禪先生《唐宋詞錄最》前記,其造理一條就曾指出:「(造理),北宋晏殊、歐陽修,胸襟醖釀,已萌其端。蘇軾之後,難爲踵美。蘇軾一家之作,其間亦有等第。如《定風波》『莫聼穿林打葉聲』、《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諸篇,似猶未離跡象;若《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洞仙歌》『冰肌玉骨』、《永遇樂》『明月如霜』以及《賀新郎》『乳燕飛華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若遠若近,可喻不可喻,超象外而得環中,信非張、吳之徒所能企望。此等不但蘇氏之盛製,殆為宋詞之極作。自伶人文人之詞,進為學人之詞,論詞至此,嘆為觀止。」以爲:唐宋詞中,造理之作,蘇軾一家,難與比美;而蘇氏所作,仍有高下之分,等第之別。十分明顯,這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對比,亦即形下層面和形上層面的對比。對此,不知當如何辨析?
B 兩個不同層面,形下層面和形上層面。就立意與造境的角度看,一個借助於他物(中介物),令有限的時空得以延伸;一個無所依傍,於「可喻不可喻」狀態,創造境外之境。兩個層面,一個未離跡象,一個超象外而得環中。明顯兩個不同世界。瞿禪先生以之論蘇詞,亦曾以論蘇詩。謂蘇軾西湖詩饒有哲理意味,並曾以之比晉、宋時代產生的玄言詩,揭示其雋永理趣。其曰:「在晉、宋時代產生了玄言詩,是說老莊哲理的。後來產生了山水詩,所謂『老莊告退,山水方滋』, 其實是把兩者結合起來,以山水具體的形象來描寫抽象的哲理。但是當時謝靈運諸人寄託哲理的山水詩,還往往『落理路』、『墮言詮』,如他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詩》:『慮淡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情用賞為美,世味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此等末篇説理,在謝詩裏成爲一種習套。蘇軾的山水哲理詩,卻都是意境優美、情趣雋永而沒有理障的。」謝與蘇比,或者墮言詮,落理路,或者沒有理障,於若有若無中自然流露。這就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區別,或者著跡象和不著跡象的區別。詩如此,詞亦然。例如《定風波》(「莫聼穿林打葉聲」)之體現心境,將自然界的風雨和人世間的風雨聯繫在一起,令其「坦蕩之懷,任天而動」(鄭文焯語),但仍然執著於風雨之有與無的實際體驗。以爲,只要心中無風雨,就不怕外間風和雨。這應當就是一種蹤跡。而《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之對於退(醉)與進(醒)以及永恒(江海)與瞬間(此身)的思考,乃至於「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聯想,都需要憑藉。例如,杖和小舟。這當也是一種蹤跡。至若《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洞仙歌》(「冰肌玉骨」)、《永遇樂》(「明月如霜」)以及《賀新郎》(「乳燕飛華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諸篇,所謂神識超邁,則難以尋求其蹤跡。如謂縹緲孤鴻,寂寞沙州;疏星暗度,玉繩低轉。又謂鏗然一葉,黯黯夢魂驚斷;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飄然而來,忽然而去;天馬行空,不可羈勒(趙翼評李白語)。與前二者相比,著跡象和不著跡象,成習套或者不成習套,瞿禪先生的審美興趣,即已明顯可見。
2 聲學論述
A 詞辨四聲之說,乃聲學論述的一個重要題目。其間,不同意見展開討論,是不是也牽涉到提升問題?在這一方面,瞿禪先生有何特別建樹?請說說你的看法。
B 在《唐宋詞字聲之演變》一文中,瞿禪先生既由「多」到「一」,為自己的論題「唐宋詞字聲之演變」歸納、概括出一個結論,也就是上文所說,由疏而密,由辨平仄而四聲,而五聲陰陽的結論。這是對於論題所作正面論述。至反面辯駁,則由「一」到「多」,對於宋人的不同看法,逐一加以分析、推演。例如:宋人有謂,詞之初起,不辨字聲而亦可歌,拘泥於字聲,斤斤辨別四聲陰陽,豈非多事?沈括、朱熹,皆主此說。對於這一責難,瞿禪先生文中有一段話,曾逐層加以剖析、駁正。其曰:「予謂此事有專家非專家之分,專家之中復有派別之分,同派作家復有時代先後之分。沈括未嘗為詞,朱子亦視詞為餘事,不能執其說以繩周、吳之作,此專家非專家之分也。蘇、辛才氣奔放,不顧拗盡天下嗓子。周、吳則不憚辨析豪芒,此派別之分也。清真、玉田並號知樂,清真在北宋推為集大成矣,而玉田《詞源》猶譏其『於音譜且間有未諧』,此同派復有時代先後之分也。字聲辨析愈明,則其合樂之功益顯,此無可疑者。」正面、反面,兩相對照,其理自明。之後,瞿禪先生以中原音韻之論陰陽,以及近人譜曲,以文字配音樂者,亦復斟酌字聲高低,用作旁證,以進一步肯定自己的論斷。謂:「詞辨四聲,例正視此。」
正、反論辯完畢。為避免極端,於中間立論,瞿禪先生針對今人論歌詞之可能出現問題,特別揭示二義,以爲警策。一曰不破詞體,一曰不誣詞體。明確指出:謂詞可勿守四聲,其拗句皆可改爲順句,一如明人《嘯餘譜》之所為,此破詞體也;謂詞之字字四聲不可通融,如方、楊諸家之和清真,此誣詞體也。瞿禪先生以爲:過猶不及,後者之弊,有甚於前者。謂:「蓋前者出於無識妄爲,世已盡知其非;後者似乎謹嚴循法,而其弊必至以拘手禁足之格,來後人因噎廢食之爭,是名為崇律,實將亡詞也。」
至於《四聲繹說》一文,其論述方法,即與《唐宋詞字聲之演變》大致相同。依舊「一」和「多」的歸納、概括以及分析、推演,不過範圍擴大而已。即從永明以前之字聲演變,說到永明,到永明以後之唐詩四聲及宋詞四聲,最後歸納於「一」,得出「詞失樂後,更須守四聲」的結論。
無論由「多」到「一」的歸納與概括,或者由「一」到「多」的分析與推演,亦無論正面論述,或者反面辯駁,瞿禪先生的論述,皆有理、有據、有節,確實令人信服。
A 事物發展,繁複多變。倚聲填詞,經過百千年時間歷史、文化沿革,樂譜散佚,歌法不傳,今之填詞者,既不能悉知音律,對其發生、發展過程所出現某些關節問題,諸如填虛聲作實字問題,亦仍處於一知半解狀態。一九三九年一月三日,瞿禪先生於日記中記載:「十一時過鶴翁談詞,指花間《後庭花》一首,每七言句下有四言一句,為填虛聲作實字之實例。十二時歸。」一九四零年十一月十六日,日記又載:「與吷翁談宋詞譜一字一聲,吷翁謂絕句填虛聲為實字而成詞。是詞本一字一聲。眉孫當筵唱崑曲。吷翁謂,崑曲一字多繁聲,若填其繁聲為實字,又成一新文體。予甚韙其說,而眉孫、貞白、蒙庵不以爲然,謂繁聲盡填實字,則不可歌。然詞由填虛聲而來,何以可歌。特詞體既成,實字外又有虛聲,故後變爲南曲為崑腔。吷翁自謂陰陽平亦不能分,則是怪論。謂詞本無韻書,僅以詩韻參之方言,此說甚是。」諸前輩意見不一,瞿禪先生對之皆有所取捨,只可惜未曾將論題展開。
B 瞿禪先生日記中的兩段記錄,牽涉到歌詞發生、發展過程,文學語言與音樂語言的應合問題。吷翁(夏敬觀)謂絕句填虛聲作實字而成詞。鶴翁(冒廣生)亦主此說。二者都將一字一聲,看作詞體成立的標誌。以爲非如此,若一字多繁聲,就變爲另一新文體。瞿禪先生贊成這一説法。吳眉孫、呂貞白、陳蒙庵(運彰)不贊成。這是對於歌詞來源的一種描述。衆多起源說,這是其中一說。在《唐宋詞字聲之演變》一文,瞿禪先生對此曾有進一步的闡釋。謂:
詞之初起,若劉、白之《竹枝》《望江南》,王建之《三台》《調笑》,本蛻自唐絕,與詩同科。至飛卿以側艷之體,逐弦吹之音,始多為拗句,嚴於依聲。往往有同調數首,字字從同;凡在詩句中可不拘平仄者,溫詞皆一律謹守不渝。
這段話表示,歌詞發生、發展,關鍵有三事:一、從樂律到聲律,由不定聲到定聲;二、從律式句到非律式句,由一般到個別;三、從無邪到邪(側艷),由同科到不同科。此三事,乃結果,亦過程,樂歌形式推移轉換過程。這是就夏氏論述所作推斷。我在《倚聲與倚聲之學》一文中,稱之為夏氏三段。謂「蛻自唐絕,與詩同科」,乃印證詞來源於詩。説明:詞之初起,歌詞是跟著音樂走的。其後,歌詞與樂曲逐漸脫離,而音理仍然體現在字格之上。這是其中一段,為詞源探本,乃論題中之一般。謂飛卿(溫庭筠)多為拗句,乃以文字的聲律體現樂律,令文學語言適應音樂語言,並用文學語言將樂曲的變化固定下來。這是瞿禪先生的一項重要發明,乃論題中的個別。謂與詩同科,又謂側艷之體,由同科而不同科,乃詞體定型的標誌。似以説「情」,實則仍然立足於「聲」。因其著眼點,仍在於以字聲變化追逐樂音(弦吹之音)變化這一事情之上。這是第三段,由個別回到一般。以此三段,敷衍、陳列,往返論辯,其音理、字格之配搭、應合,也就清楚地得以説明。
(三)倚聲填詞
A 胡蘭成《今生今世》錄存瞿禪先生詞二首。其一《好事近》:
覆了十分盃,數語便成輕別。念劫短長休問,又柳絲堪折。 來禪樓閣好簾櫳,幽恨燕能說。已夠杏花臨影,負一彎黃月。
其二《臨江仙》:
欲待花時尋酒伴,醉中容易沾襟。明年紅紫屬何人。無窮門外事,有限酒邊身。 倂恐花無逃劫地,不如隨水成塵。惱他鶯燕語殷勤。斜陽餘一寸,禁得幾銷魂。
《臨江仙》見《夏承燾詞集》,《好事近》未見著錄。你在《夏承燾與中國當代詞學》一文,對於瞿禪先生歌詞作品的結集與出版,曾有過詳細説明。指出:瞿禪先生已結集出版歌詞作品共計四百五十二首,散佚於日記中及日記以外之未刊稿,計五十三首。兩項相加,合五百零五首。如加上《今生今世》所錄存,最少應有五百零六首。據已刊諸集所著錄,《清平樂》(鴻門道中)居首,作於一九二一年,二十二歲,《浣溪沙》(題瑞萱圖)殿後,作於一九八二年,八十三歲,期間相隔六十餘年。就當前情況看,瞿禪先生歌詞作品,應當仍有遺佚。
一九六零年,六十一歲,瞿禪先生自贈詩云:
古如無李杜,我亦解高吟。莫拾千夫唾,虛勞一世心。江湖秋浩蕩,魂夢夜飛沉。脫手疑神助,青燈似水深。
此詩首載《天風閣詩集》。吳無聞為加注釋,曰:「千夫,眾人。唾,唾餘。此句謂作詩貴創新,不要摭拾別人唾餘。」就整體上看,你以爲,瞿禪先生的創新,如與古今詩人相比,有何特別之處?
B 只就眼下作品而言,我以爲,這一問題須從詩篇後解加以體驗。詩篇前解將李杜與「我」聯繋在一起,這是一個層面的聯想與對照。而後解,則為另一層面,江湖與魂夢。這一層面,若與前解相比,似有所超越,已在人天之間。故而,於脫手之時,也就覺得若有神助。這是我的一種粗淺體驗。正像蘇東坡那樣,所謂學際天人,瞿禪先生其人、其作品,種種奧秘之所在,並不那麽容易把握得到。
1 第一義與第二義
A 一九四九年,五十歲,瞿禪先生在二月二十四日日記中記載:「接陳從周信,為改二詞。復書告文字工拙猶是第二義,須從根本著想,乃不為游詞;必有真誠大志,乃許為小詞。」第一義與第二義,以禪喻詩論者,往往因此而生發出一通大道理來。如謂禪有大小乘之分,詩有漢、魏、盛唐與大曆以往之別;或謂禪之第二義(聲聞辟支果)與第一義(具正法眼)相隨,詩則一知半解(淺顯)與透徹玲瓏(深沉)相形。說得頭頭是道,未必能有第一義之悟。瞿禪先生以根本與非根本,亦即真誠大志與文字工拙,加以判斷,其理不辯自明。所謂單刀直入,應當就是這麽一種本領。
B 劈柴擔水,無非妙道。行住坐臥,皆在道場。瞿禪先生學詩與言詩,可能也相信這麽一套。而其善於思考,卻能於細微處見真章。如曰:「講古詩選。予主五言詩至杜甫始大成。章太炎必謂唐人不及漢魏,殊不可解。」(一九三零年十月二十九日日記)又曰:「讀韓詩畢。復天五。告學古詩好韓、蘇、黃三家。韓取其煉韻,蘇取其波瀾,黃取其造句。」(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三日日記)瞿禪先生的切身體驗,頗能啓發思智。
A 況夔笙(周頤)題林鐵尊(鵾翔)半櫻填詞圖云:「數詞名,當代一彊村。餘音洗箏琶。」瞿禪先生以爲「推尊至矣」。實際上,瞿禪先生對於彊村老人也是十分崇拜的。而對其填詞,則似乎有不太滿意之處。如謂:「閲《彊村語業》。小令少性靈語,長調堅錬,未忘塗飾,夢窗派固如是也。」(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七日日記)其時,尚未結識老人,只是通過友人,打探得到地址。謂「朱古微住上海虹口東有恒路德裕里」。而在這之前,檢點舊作,則特別滿意年來所作《浣溪沙》。謂:「兩結各能融情於景,極自喜。今年所作小令,此為第一。」(一九二九年二月九日夏正戊辰除夕日記)其詞云:
閒事尋思各有情。未曾寫得小詩成。瓶花看吐兩三分。 不是尋常愁與恨,黃昏情緒最難名。小窗杳杳數山青。
這裏說情與景,謂「融情於景」,與「性靈語」,不知有無關聯?
B 對於彊村小令,瞿禪先生說「性靈」,乃將其與「堅錬」對舉。「堅錬」之義不甚明晰,至「性靈」,如將其當「恣性靈、忒煞些兒」(柳永詞中語)看待,則所謂「塗飾」,可能就是「斂其精神,鏤心雕肝,切切講求於字句之間」(馮金伯《詞苑萃編》吳焯語)的意思。所說與「融情於景」,應無直接關聯。二者乃兩種不同層面的問題,屬於不同的審美追求,可知這一時段,瞿禪先生對於倚聲此道,仍處於探索階段。
2 畫境與化境
A 畫境與化境,兩種不同的藝術境界。倚聲填詞之由畫境而化境,其追求過程,首先必然牽涉到取徑問題。對此,歷來聲家都十分講究。尤其是周濟於《宋四家詞選》所作標榜之後,相關問題更加成爲詞界的一個熱門話題。當然,對於周濟之所標榜,可信亦可不信,後世聲家,皆自有把握。據聞,你的另一位詞學導師吳世昌(子臧)先生,就不信周濟的那一套。而且,對於朱祖謀這位尊體派祖師爺的某些觀點,亦多所質疑。上世紀六十年代中,,遇上子臧,就曾說及此事。謂:「晚宋雲彬、吳世昌來,同飯。」並謂:「坐(座)間(吳)謂周邦彥詞多寫故事,是一特色,此建安五言詩寫故事之法。又孫光憲有十五首《浣溪沙》,亦聯寫故事。又謂新買得姚亶素遺書,中有一箋,謂朱古微學詞本不從夢窗入手,而後來勸人爲詞學夢窗,實有流弊云云。」(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日記)子臧先生謂其取徑小山,以入清真、稼軒,而不聼止庵之問塗碧山。瞿禪先生則謂:「早年妄意合稼軒、白石、遺山、碧山於一家,終僅差近蔣竹山而已。」(《夏承燾詞集》前言)二氏經驗之談,皆體會有得之言。你在二位導師門下多年,曾有多篇文章,對其治學業績進行過介紹。關於取徑問題,有無進一步的了解?
B 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云:「問塗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乃將周邦彥看作最終歸縮。以爲依次學習,便可舍筏登岸,由南宋漸進北宋渾成之境。所謂舍筏登岸,似乎已成爲一條顛撲不破的定律。二位導師對於周濟之所標榜,理解不一定相同。但是,對於周邦彥,某些看法,可謂不謀而合。例如:子臧先生謂,周詞寫故事。瞿禪先生說美成詞,亦謂:「美成概括唐詩之外,尚有敷衍唐詩之例,如《夜游宮》《瑞龍吟》乃衍『斷腸蕭娘一紙書』、『人面桃花相映紅』二句而成,集中此例當尚不乏。」(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日記)所謂「敷衍」者也,就是寫故事。此外,對於辛棄疾,二位導師的見解,同樣亦有共通之處。子臧先生謂:稼軒中年的時候,功名熱度高到萬分。醉中醒後,直囔著要做官。稼軒真想做官。他血管裏翻騰著的每一個白血球都想吞噬金兵,渾身每一個細胞都有奔出來的力量要和金人拚個你死我活。所以他真想做官,而且是大官(據《辛棄疾傳記》。一九三一年《新月》三卷八、九期)。瞿禪先生講稼軒詞,以爲:「稼軒乃軍事家,故詞多奇變,為東坡所無有。」(一九五零年四月七日日記)以爲:「《摸魚兒》上承《離騷》,為宋詞之中心,猶詩中之杜老《北征》,有觀止之嘆」。(一九五零年四月二十六日日記)與友人論詞,對於辛棄疾,亦備極推崇。有一回,偕吳天五於湖上訪馬湛翁(一浮),翁問治宋詞事,瞿禪先生舉稼軒為造極峰以對。謂:「溫、柳失其為我,龍洲、後村失其為詞,惟稼軒《摸魚兒》諸詞,内剛外柔,為獨有千古。」(一九五零年四月十五日日記)另有一回,張仲浦來,與談辛詞。瞿禪先生即為指出:「摧剛為柔,對立統一,。」(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二日日記)子臧先生執著於辛,在一個癡字。癡就是真,真言語,真性情。以爲稼軒和小山,或者「明白自然,清麗宛轉」,或者「沉著雄健,言隨旨遠」(《羅音室詩詞存稿》(增訂本)「詞跋」),皆不出其真。這是子臧先生的著眼處。瞿禪先生對於辛,著眼其遭遇,以爲詞中英雄。謂其奇變,乃千錘百煉的結果。在取徑問題上,二位導師確有不同的價值判斷及審美偏向。如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對於門徑的抉擇,子臧先生似乎側重於先天的秉賦,而瞿禪先生則側重於後天的歷煉。
A 先天與後天,對於一個人的造就,關係重大。但在不同情況下,由於所處環境不一樣,各自表現方式也不一樣。瞿禪先生推崇辛棄疾,亦十分讚賞蘇軾。以爲蘇軾能達能任,並曾就這一問題,與吳天五展開討論。天五謂,「達任只是一理,達其理自然能任,能任亦必能達。東坡達多於任,子美任多於達」(一九五零年四月十九日日記)。看起來,兩人似皆從世界觀、人生觀的角度立論,著重說其對於人世間是非善惡、榮辱美醜的態度。謂能達能任,故能做到「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嵇康《養生論》)。這當中,是非,或者榮辱,其之與道,應有形下與形上兩個不同層面的區分,而達與任,又如何體現這一區分?對於倚聲此道,瞿禪先生說自己早年妄意合稼軒、白石、遺山、碧山於一家,其所謂「合」者,與蘇軾之能達能任,不知有無關聯?
B 當年,瞿禪先生在《唐宋詞錄最》前記,為編纂選本發凡立例。既將唐宋詞有關應歌、抒情、體物、造理四大門類及各門類之所逮屬,逐一加以列述,又於造理一端,特別附上一段議論。其高明之見,上文已作闡釋。但這段議論的意義,不僅在於論述上的提供,而且,更加重要的,乃在其體現了對於為人、為學的一種追求。即其對於蘇軾造理之兩種等第分列,一個在人間,一個在天上,已可見其不同的取向。大體上説來,瞿禪先生論辛棄疾,讚賞其奇與變;論蘇軾,乃傾心於大與化。以爲辛之由平到奇、到奇變,為東坡之所無;而蘇之能達能任,由任到達,則他人所無,包括稼軒。因此,瞿禪先生的目標是,由稼軒到東坡的提升,也就是由人間到天上的提升。這一提升,用宋人的話講,乃「指出向上一路」(胡寅評東坡語);而在瞿禪先生自身,即在其所追求的「合」。
3 傳舊與創始
A 與稼軒比,瞿禪先生對於東坡之所論述,似乎要少得多,但其追求東坡化境,對於東坡其人、其詞所發表意見,卻往往非同一般。一九三四年十月,為龍榆生《東坡樂府箋》所撰序,謂坡詞「橫放傑出,盡覆花間舊軌,以極情文之變」,並列述四項創舉,以證其「變」。曰:宋人以議論為詞,源出於坡;曰:宋人摭經子入詞,坡為權輿;曰:寓以詩人句法,發自坡公;曰:詞家製題之風,撢其朔亦必及坡。一九三六年八月六日日記寫道:「校敦煌詞畢,為作一序。世人謂東坡覆花間舊轍,始廓大詞之内容。其實敦煌詞已有詠身世,詠戰爭者,與晚唐詩無別。至飛卿諸人,專以爲酒邊花間之作。五季承之,乃成敝風。坡公可謂復古,而非開新。」瞿禪先生所發表意見,似牽涉到傳舊與創始,或者復古與開新,此類問題,至關緊要,但其前後所述,好像並不容易求得一致,不知當如何把握?
B 傳舊與創始,朱熹對於述與作的一種詮釋。謂:「述,傳舊而已;作,則創始也。」(《四書集注》)在舊與新這一意義上講,謂之為復古與開新,亦未嘗不可。
不過,無論述與作,舊與新,或者古與今,都並非絕對。瞿禪先生所持見解,一向亦頗爲通達。其謂坡公非開新,而乃復古,明顯站在舊的立場之上;而謂坡公極情文之變,洵前人所未有,又明顯站在新的立場之上。前後所說,看起來好像不一致,其實並不矛盾。一個說復古,或者傳舊,所指乃題材;一個說開新,或者創始,所指為意境。以爲歌詠身世、戰爭,有別於酒邊、花間,與晚唐詩並無不同,乃變舊為新;以爲「耆卿闡其變於聲情,坡肆其奇於文字」,凡有數創,令情與事不可盡,則變簡古為細長。對題材抉擇,雖守舊,仍為著創始;於意境創造,既泮為江河,亦已造成沛然莫禦之勢。因此,所謂「覆花間舊軌(轍)」云者,如從題材開拓及意境創造兩個方面加以考量,即瞿禪先生之所論述,同樣也應從這兩個不同角度加以闡釋。首先,就題材開拓看,謂坡公守舊,乃針對世人而發,謂詞本當如此,並非自坡公始;其次,就意境創造看,謂坡公四變,乃針對花間而立,謂詞本不當如此,務必依照坡公路數往前走。總之,其目標一致,都為著推動倚聲填詞向高處發展。
A 瞿禪先生曾經準備以應歌、抒情、體物、造理四大門類,編纂一部唐宋詞讀本。其對於倚聲填詞,十分注重另辟新境,一生一世,都曾在摸索的過程當中。即使是成名之後,仍然「頗思為詞體別創門徑」(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一日日記)。
步入晚年,所作《浣溪沙》(自題學步集)有云:
六十猶為學步人。昌詩敢負百年身。川原放眼看青春。 慵倚簫聲夢巫峽,欲憑酒膽頌昆侖。江天夜夜月如輪。
謂六十學步,放眼看青春。充滿活力。而「慵倚」與「欲憑」,「夢」與「頌」,兩相對舉,則體現不同的價值取向。以爲應當歌頌偉大的時代,歌頌偉大的人物。歌詞作於一九六四年,可能與時勢相關。就其創作實踐看,所傳五百餘首瞿髯詞,是否依四大門類進行佈局?而又如何實現其對於門徑的開創?希望能說說你的體驗。
B 依我看,應歌、抒情、體物、造理四大門類,既可概括全部唐宋詞,瞿禪先生的瞿髯詞,亦未能超出這一範圍。瞿髯詞中,四大門類作品,大體上又可劃分爲兩大部分:某些應時、應事之作,包括諸如題畫、贈別等等一類應酬之作,皆可劃歸應歌之列,儘管這類作品未必可被之管弦。此外,抒情、體物及造理之三門類,在瞿髯詞中亦佔一定比重。就意境創造這一角度看,前者為時、為事而著,為時、為事而作,言近旨遠,多數只是就眼前的人和事,亦即其歌詠對象,予以諷頌,或者諷刺,以表達當時之所思、所想,基本上仍在於傳舊;後者多為己而作,不受一人一事之所局限,頗能見其性情,多為創始之作。至造理之作,則較爲少見。我特別喜歡後者,其襟抱、氣度,最具髯翁特色。
例如,《浪淘沙》(過七里瀧):
萬象掛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搖夢過江城。可惜層樓無鐵笛,負我詩成。 杯酒勸長庚。高詠誰聼。當頭河漢任縱橫。一雁不飛鐘未動,只有灘聲。
一九二七年,過富春江七里瀧所作。時,嚴州中學任教職。歌詞體物,著重於景物佈置。謂短篷搖夢,河漢縱橫。不飛未動,只有灘聲。天上、人間,既著一「搖」字,將其連接一起,又以靜(雁和鐘)與動(江上灘聲)的比對,將上和下予以照映,令天地六合,共為一體。
又,《望江南》(自題月輪樓):
秦山好,帶水繞錢塘。一道秋光天上下,五更潮信月蒼茫。窗戶掛雲潢。
秦山好,飛觀俯西興。滄海未生殘夜日,魚龍來啖半江燈。人在最高層。
秦山好,面面面江窗。,十三層塔管斜陽。詩思比江長。
秦山好,晴翠九龍環。隔個屏風住西子,露雙佛髻是南山。東面愛憑欄。
秦山好,絕頂愛尋詩。花外星辰燈皛皛,雲邊欄檻雨絲絲。涼意薄羅知。
秦山好,隱几聼驚雷。殘險已無羅刹石,怒潮欲到子陵台。秋色雨中來。
秦山好,短詠寫雲藍。誰坐秋香橫一笛,滿身淡月杏花衫。唱我望江南。
一九三零年,初到錢塘之所作。時,之江大學任教職。多年願望得以實現。事業、詩書,心境、環境,盡皆一如理想。月輪樓,之江寓所。在錢塘江邊秦望山之月輪山上,故取以爲名。謂秋光上下,月色蒼茫,天上、人間連接一起,樓外錢塘,像銀河一般,懸掛窗上;山上飛觀,居高臨下,殘夜半江,魚龍燈火,皆盡收眼底;面面江窗,面面面江,,從枕邊通過,十三層寳塔,看管著斜陽,此時詩思,比江水更長;九龍環繞,晴翠簇擁,隔個屏風,住著西子,邊上露出,佛祖雙髻,憑欄而望,一切都那麽可愛;花外、雲邊,星辰燈火,縷縷雨絲,些微涼意,絕頂尋詩,只有薄羅才能得知;隱几而臥,側聼驚雷,錢塘潮直奔子陵而去,秋色於秋雨之中,顯得更加明朗;短詠雲藍,譜寫樂章,花外星辰,秋香橫笛,誰個淺著杏花,滿身淡月,為我歌詠《望江南》。
歌詞從各個不同角度,對於周圍物色,細加體味。地、天、人,互為上下。仿佛置身於神仙境界。
又,《賀新郎》(雁盪靈巖寺與天五夜坐):
辦個蒲團地。好同君、僧房分領,十年清睡。鐘鼎簞瓢都無夢,但乞松風兩耳。便無事,須人料理。倦矣平生津梁興,念兵塵藕孔今何世。灘響外,夜如此。 昨宵夢跨雙鸞逝。俯下界、雲生雲滅,洞簫聲裏。喚起山靈聼高詠,山亦閲人多矣。問磊落,英奇誰是。突兀一峰雲外墮,更破空、飛下天河水。山月落,曉鐘起。
一九四二年,上海之江大學任教職。五、六月間,離滬歸浙東,與吳天五夜坐雁盪靈巖寺所作。謂兵塵藕孔,平生倦矣。故於灘響之外,夢跨雙鸞,騰空而逝。其時,突兀一峰,墮飛雲外。整個世界,只剩下,山月與曉鐘。山月、曉鐘,一落一起,相互交替,以至於無窮。一瞬之間,今夕不知何夕,主人翁亦即隨著山峰,飛向永恒。
以上篇章,寫作年代不同。由於歲月滄桑,閲歷洗練,其於體物、抒情,境界亦有所不同。大致說來,三十前後,涉世尚淺,故多天籟之聲。尤其是《浪淘沙》(過七里瀧),靈心一顆,更加坦蕩澄明,如天際洗月星辰(琦君語)。據聞,先生於病痛之時,並曾多次囑無聞師母為低聲吟唱。其後,步入中年,初聞哀樂,環境與心境,也就有所變化。不過,正如其早年入室弟子潘希珍(琦君)所云:讀聖賢書,悟得安身立命的志節,也要有明哲保身的智慧。瞿禪先生儘管不談禪,謂一談就不是禪了,但其於夜坐時,置身雲天之外,卻與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因而,由此所達至精神上的提升,又令其回復天籟;其所造空靈之境,如布目前。這一切,已非南宋諸公之所能牢籠。而其所謂創始,即另辟門徑者也,應當就是這麽一回事。
感謝澳門大學施議對教授授權刊發此文!
原載《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