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我将连载原创魔幻现实主义中篇小说《沙城》,作品讲述了一个年过半百即将退休的老医生,因隐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而踏上西部找寻之路,未曾想沙城入梦,满目疮痍,竟牵扯出千年前的一段父子纠葛,苏见川在救赎别人的同时也在救赎自己……
【沙城】
夕阳西下,斜沉的太阳把大地镀上了金光,灰紫色的阴影使光秃秃的山峦比白天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像极了老人布满皱纹龟裂沧桑的脸。这个地方黄沙堆积,没有水源,没有植物,使人徒增荒凉寂寥之感。在这广袤的大漠上偶尔有一两只秃鹫盘旋几回,发现并没有什么食物,便凄厉地叫两声又盘旋着飞走了。
“前面快到了。”旅途开始时雇的小导游次仁惊喜地说道。一个吉普车从山峦中穿过,仿佛在追赶即将消失的落日。
“到哪里了?”长途旅行使整车的人都疲惫不堪,听到次仁开腔,李斯仁勉强打起精神问起来。
“沙城,前面就是沙城,我们只要过了沙城六个小时就到最近的县城了。”
“这么久!”李斯仁不由地皱了皱眉瞪大眼睛向后座倒去。
“苏医生,我这可是和您说走就走的旅行啊!您快退休了闲得很,我可是放下了一屋子的美护士和您私奔……”
“诶诶,说什么呢!”开车的人大声地打断他的话,“能不能注意点言辞,好歹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也不怕被传不正经。”
“嘿嘿,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李斯仁尴尬地直起身,“不过这些年怎么没发现您这么八卦,您在台上给人开膛破肚的时候有没有研究过患者情史?”
“你!”开车的人语塞,只好去搬救兵。“见川,你看,这就是你的好徒弟,说好了不带他,要不是他保证不捣乱,我绝对不让你带他。”
“行了,老王,看你的路,和个孩子叫什么劲。”靠在窗边看着风景的苏见川转过头来低声说道,他本不喜好多言,可这王甫和李斯仁大小矛盾吵个不停,无奈之下只好劝阻两句。
“哼,真是没见过三十好几的大孩子。”王甫嘟哝了一句继续开车。
苏见川干巴巴地笑了笑又继续看向窗外,落日的余晖从窗外透进来,打在他的头发上,把发丝间的白发照耀着无处遁藏,也把他脸上的细纹照得清清楚楚。他平时也算养生,总有人说他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不过毕竟年龄还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年过半百,身边的人和事看得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仔细算来为医学已经守了三十五年,这快退休了好不容易有个长假,脱离社会,脱离家庭,有个可以静静的机会,这不,又带了两个大小冤家。
“师父,”李斯仁又把脸凑过来,“听说师娘也想来,你不带她,她还和你大吵一架?”
“你这是千里眼顺风耳啊,怎么什么都知道?”苏见川看着李斯仁狡黠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
来之前妻子和自己大吵一架。有人说他太宠老婆,也许是内心愧疚,结婚几十年,他硬是没和妻子红过脸吵过架。这次自驾游妻子也想来,他头一次果断拒绝。一来,他们来的地方人烟稀少、空气稀薄,妻子有高血压危险系数过大,二来,也算是一种逃避,妻子年纪大了,总是絮絮叨叨地提那件事,让他耳根不得清净,也是,两个健康的人这么多年因为他坚决不要孩子便真的不要了,换做谁能和他坚持走完一生?妻子不离不弃,他已是感激了,三来,三来是为了一件没人知道的事情,他原本想把故事烂在心里带进坟墓,可近来总觉心不安稳,午夜梦回时总能看到年幼时的自己。
“那当然,其实是老王告诉我的。”李斯仁凑到苏见川耳边用小小的但车中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哎!你个小兔崽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信不信我把你嘴上缝个拉锁!”王甫气急直拍方向盘,车开始在有些颠簸的路上画着S型。
“我错了,我错了!”李斯仁见状慌里慌张地拉过安全带往身上系,脸吓得惨白。“老王,我错了,你好好开车!车上好几条人命呢!”
“哈哈哈哈哈哈!”王甫一看把李斯仁吓得差点尿裤子,这心里甚是欢喜,更没正形地开起车来,干脆双手都脱离方向盘,任凭这车在这荒漠上狂奔。
“轰——咔咔咔”这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声响,吉普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车上的所有人都向前猛地一倾,李斯仁系着安全带倒还好,没系的苏见川狠狠地被车棚磕到了脑袋。
“嘶——”他捂着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师父,你没事吧?”
“见川,你没事吧?”他们听到声音赶紧过来看他,他摇摇头让他们放心。
“老王,你这车怎么开的!这我都认错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的?”李斯仁再次皱起眉头,王甫理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看这边,小导游次仁自告奋勇地下车看情况,留他们三个大男人在车上无话。
说到底这条线路是王甫选的,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二手吉普车,说也要学年轻人来个自驾游。前几年他离了婚,那时苏见川和妻子都在劝,几十年的夫妻咋能说散伙就散伙,可这是多年累积的恩怨,不是一两句劝就能放下的,反正孩子都已成家就任由着他俩再去追求所谓的“新生活”。这离了婚,王甫难过了一阵子就马上投入到了闲云散鹤的日子里去,苏见川看他乐得其所也懒得管他,他追求自由刺激,苏见川需要个司机,一拍即合。
而这李斯仁,苏见川倒真没想过带他出来。李斯仁是他在医学院上课时候的学生,那时候就聪明,什么都一点就通,有种少年天才的意味,实习时也一直跟着他,转正后又是一个单位,所以这声“师父”一叫就十几年。李斯仁怎么都好,就这性格太小孩子气,和他取得的成就一点不符,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还这般玩世不恭。不过苏见川对他可一点都没保留,他和妻子都隐隐地把李斯仁当成自己的孩子,李斯仁和他那小女朋友也明事理,那俩孩子一声声“师娘”叫得热乎,太讨妻子的欢心。其实,苏见川没想太多,可妻子总说自己老了后,斯仁能送个医院收个尸也算是不枉这么多年的情分了,谁让他们没个孩子,一想到孩子,苏见川被磕到的地方就更疼了。
“师父,你没事吧!”李斯仁看苏见川表情痛苦又关切地问了一句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还没等苏见川回答,次仁就打开车门,探个脑袋沮丧地冲车里说:“车抛锚了,可能是爆胎了。”
他们走时没带备用轮胎,本来想到前面的县城买一个,结果……
太阳已经快完成他的使命,离开这里了,天空的颜色绚烂起来,由黄至橙,由红至蓝,一层层地渐变着渲染着,天边的云像火焰又像海浪,翻卷着,蔓延着,咆哮着,天色暗下来了。
“怎么办?要不我们四个在车里将就一宿,明天要是有路过的车就借个备用轮胎。”王甫有些歉意地对他们说道,毕竟他要不开得这么猛,今天也许还能到达县城。
“没关系的,”次仁抢先回答,“这里离沙城也就一个弯道,,我们可以去借宿一晚,他不会介意的。”
“沙城?那看来是一座城喽,那应该有轮胎吧?”李斯仁满怀希望地说道。
“额……呵呵”次仁哑然失笑,“沙城是‘曾经被沙尘掩盖的城池’的简称,多少年后沙子被风吹开,人们才知道曾经这里有一个城市,没有人知道这座城的来历所以乱取了个名字。这地方并不适合人生存,只有个老僧人在城中,所以这也是个空城,人们路过祈福时他都会让大家免费住一晚,大家也会留点食物或零钱给他生活。”
独守空城,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意志才能耐得住这样的寂寞,苏见川莫名来了兴趣,不等大家开口,便一个“好”字带头向前。
次仁说得没错,果然没走十几分钟,过了一个弯道,一座城池便映入眼帘,这是一座怎样的城啊。
【洞箫】
他们在日落的最后时分赶到,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城的样子,这座城叫沙城一点不为过,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片沙尘之中,层层叠叠地堆砌着,墙面已经被风化侵蚀得没有颜色,高高的城墙上伤痕累累,不过隐约能看出当年雄伟的模样,这城墙不知保护了多少子民,可如今却落得这般荒凉模样,光看着就令人无比寒心。
这一行几个都沉默下来,都被这破败中的气势所震撼,苏见川许久没有波澜的心灵微微地震颤起来,“停下!”他脑海中一个声音对心脏说,“停下!”他又说了一遍,但这遍不是给心脏说的,而是对他突然翻涌的记忆说的,一些东西从他身体里尘封的地方挣脱出来,溢撒出来,停不下来了。
太阳的使命完成后,夜幕就这样飞快地降临了,寒气也随之降临,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层层青烟,把沙城轻轻包裹,像极了一双温柔的手,城墙上突然有一阵光亮闪了闪,随之又陷入黑暗中。
“阿嚏,怎么突然这么冷?从哪里来的寒气?”李斯仁津了津鼻子。
“快来吧!进来避避寒气。”说罢次仁已经走进笼入黑暗的沙城中。
守护沙城的老僧人叫多吉,住在城墙后的一个小木屋里,屋子里充斥着酥油的味道,这里有个大通铺勉强够睡,墙面上贴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神灵的画像和经文,次仁告诉多吉他们的车抛锚了想在这里留宿,多吉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笑。
“他同意了吗?”王甫小心翼翼地问次仁。
“同意了,多吉是修行僧人,除了诵经以外这辈子不能再说任何话,禁言是祈祷为生灵轮回都有个好去处的最好方式,这里的僧人心中只有善念,不为自己只为天下苍生。”
多吉还是不说话笑着看他们,他们再看多吉时眼里多了分敬佩。
一天的奔波让大家倍感疲惫,匆匆吃了点速食几个人便匆匆睡去,苏见川越是疲惫越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王甫的鼾声快要把房顶的墙皮震下来,这使苏见川更加心烦意乱,脑海中总是浮现那些他不愿再提及的往事。往事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本以为忘记的时候,又不痛不痒地跑回来。
算了,苏见川决定放弃睡眠出来走走,他穿好外套,走出房间时看见老多吉伏在经文上睡着了,安详的面孔写满了虔诚,他悄悄地走过去为老多吉披上毯子,他们的到来让老多吉只能睡在椅子上,这真让他心生歉意。
还没推开门,他就想起了他的洞箫,好久都没有吹过洞箫了,这箫是小时候院子后巷的老师傅送的,他每次出远门总要像戴个护身符一样的带着它,他为了向老师傅学习天下古曲没少挨揍,又是往事,不提也罢,他返回房间拿回了他的洞箫,难得的安静让他心痒得想吹上一曲,推开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多吉,“真羡慕他。”苏见川心里想“最起码他睡着的脸都是幸福的。”
这荒漠中昼夜温差十分大,不过夜晚却比白天还要美上几倍,苏见川抬头看去,星河似乎就在眼前,只是被城墙挡去了一部分,如果能到这城墙上景色肯定不一般,他转了几圈发现了一个幽暗的楼梯似乎可以通上城墙。苏见川来了兴致,这有点像小时候和伙伴们拉帮结伙去探险,大家总是编鬼话吓唬他,让他去看看村子里被人废弃的茅宅,可苏见川是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从小就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小伙伴们从来吓不住他,学医的人最主要的就是冷静和理智,要是信这些有的没的,这么多年早把自己吓死几百次了。
苏见川凭着感觉摸索着向上走了一小会儿,眼前豁然开朗,果然登高望远,整座城池尽收眼底。这座城略大,呈四方形,一片颓垣败壁的景象,大部分的房屋已经倒塌埋没在沙堆中,只剩下隐约轮廓,尽头最高的地方应该是王族所在的城楼,也只剩下半截,另一半恐怕已被侵蚀了,不管如何,这里一切都成为了历史,这城里曾经的人,曾经的事,曾经的车水马龙,曾经的繁荣景象已然不复存在。
苏见川抬头望去,静谧的夜空中漫天星星闪烁着澄净耀眼的光芒,像无数细碎的宝石镶嵌在黑色的绸布中,银河系就像一条淡淡的奶白色的丝带,横跨在他的头顶上,斗转星移、时过境迁,苏见川站在这高高的城墙上,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这是对千年历史卷席而来的一种无力感。
今人在面对古迹时都会有这样的情感,“寄蜉蝣于天,渺沧海之一粟。”人类在岁月长河中过于渺小,什么都敌不过时间的变化,唯一没变的也许就是这漫天繁星。
苏见川下意识地吹响了手中的洞箫,一首悲凉之曲娓娓道来,凄清幽咽、如泣如诉,好似伤心之人低泣,又好似离家之人思乡。小时候他总以为洞箫的声音是有情义在,可教他的老师傅总是摸摸他的头告诉他。
“箫声是最清冷的。”
他不解,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后,他才逐渐懂得箫声的确是最清冷的,那些情义、哀怨、惆怅不过是依附于洞箫之中,极易深陷,又易抽身,妻子总说这么多年也看不透他,他只不过是不善言辞并热爱沉默,现今的世界太吵闹,在医院的大环境下他已看透了生死,所以享受沉默世界给他带来的快感,“充斥在每日生活中的语言和声音都只是噪音而已……孤独和沉默才属于独一无二的人类……”他把自己抽离是为了看得清楚些。
一曲吹尽天下情,唯有本心最孤醒,苏见川放下洞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叹天下人还是叹自己,突然听到身后也传来了一声轻轻地叹息,这声叹息好生悲凉,好生沧桑,苏见川猛地回头,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起了霜雾的黑夜。
奇怪,这声叹息苏见川听得真真的,就在身后,是洞箫声打扰到下面休息的人吗?
“王甫?李斯仁?次仁?”没有人应和。
“…….多吉?”苏见川想起不说话的多吉,可依旧无人回答,苏见川意识到凉意已经侵入骨髓,衣物已经不能带来暖意,高处不胜寒,果然如此,刚才的声音兴许是自己听错了,老了,老了,什么功能都要减弱一些。
苏见川紧了紧外套摸索着走下城墙,在黑暗中他突然想起刚才吹的那首曲子,不正是古曲《凤凰台上忆吹箫》吗?怎么会下意识地想起这首曲子?他轻笑一声摇摇头回到老多吉的家。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