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交流创作 >【听云楼随笔】留住昨天

【听云楼随笔】留住昨天

2021-08-20 21:20:16



打开电脑,看完乐君发来的稿件《名城匠人录》,已是深夜。待熄灯躺下,却睡意全消。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都是关于手艺人的画面:回放,定格,拉近,特写……我仿佛在看一部怀旧的黑白电影,沉浸在温馨的回忆中。


早年间,襄阳的南街、北街、东街、西街,樊城的九街十八巷,随处可见手艺人开的店铺。那些五行八作的手工制品,以及令人赞叹的娴熟技艺,不仅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而且还是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乐君笔下的匠人,我大都似曾相识,有些行当还相当熟悉。


,我家住在中山前街的房子,正是“过盛发”以前的产业。过家作坊虽然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毁,店铺也荡然无存,但他们的制墨技艺却传承下来,只是规模要小得多。我们和过家是近邻,时常看见过家的五儿专心致志地描着墨锭上的两个金字:学习。浓郁的墨香,弥散在老房子那种阴凉幽暗略带潮润的氛围中,给人一种安恬宁静的感觉。五儿告诉我,以前墨锭上是金不换三个字。她轻叹一声:“金不换,多好呀。”毛笔,金粉,墨锭,金不换,我觉得五儿很有文化。



姐姐也为过家描过墨锭上的金字。一锭墨,一角钱。描一锭,一分钱。姐姐那时留着一对辫子,跳房、跳绳、跳皮筋、踢毽子,风风火火。但只要持笔在手,黑墨金字,一丝不苟,姐姐顿时变得文静起来。


西记何同昌酱园,就在不远处的余家巷。一个宽阔的大院子里,摆满了大缸,里面腌的是大头菜。每口缸上,都戴着一顶大大的尖顶“斗笠”。我有个小伙伴,他父亲就在酱园上班,我们曾溜进去,看他父亲翻缸。一个个比大人拳头还大的蔓菁疙瘩,刚刚上色。那时候,襄樊人的餐桌上,一年四季,都少不了大头菜,能亲眼看到大头菜的腌制过程,我感觉很亲切。


位于中山前街的白家饺子馆,父亲带我去过一次。记得当时惊异饺子味道之鲜美。父亲说,肉馅里放有味精。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味精这个词,因此印象特别深刻。还记得那天我放多了醋,饺子汤酸得我直咂嘴。


后来我们搬家到百花古道,附近的兴武街,更是匠人聚集之地。有篾匠铺、白铁铺、油漆店、车木社……数铁匠铺最多,有好几家,整天都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还有一家做秤的,门前放着一个几百斤重的石头秤砣(可惜乐君写《名城匠人录》时,已经歇业)。做秤的,是位中年汉子。光滑的秤杆上,已事先钻好秤星儿,他只管拿细铜丝嵌进小孔儿,再用一柄厚脊薄刃的快刀,贴着秤杆削断铜丝,然后用刀脊轻轻一敲。嵌、削、敲,拿捏得恰到好处,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忙而不乱,极富节奏感。我时常站在那里,看得入迷,半晌不挪窝。



总之,在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见惯了身边形形色色的匠人和店铺。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些传承了上千年的技艺,会式微、断裂、湮灭甚至消失。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是结识了乐君之后。


我与乐君初次见面,是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那一天,应《襄樊日报》副刊编辑黄耀辉先生之邀,我与乐君都有幸参加了作者座谈会。在此之前,我已拜读过乐君的《云水生涯》,文章写的是汉江打鱼人的故事。——踏波逐浪,驱鹰捕鱼,颇具传奇色彩。读其文,思其人,不由心中仰慕,因此我们一见如故。


那时乐君已着手写作《名城匠人录》,每逢节假日,都是他最忙碌的时候。他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走街串巷,寻访打听,登门采访那些身怀绝技的手艺人。刮风下雨,上凌结冰,其中的辛苦自不待言。那时居民又没有电话,无法预约,经常是数次登门,才能完成一次采访。而且采访的过程也充满遗憾,——老成凋谢,后继乏人,很多手艺已成绝响。有几位老人,没等乐君上门,已相继离开人世。每每提及,乐君都扼腕长叹。因此,乐君心中不仅有一种紧迫感,还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不久,《名城匠人录》在《襄樊日报·星期天》副刊连载,在读者中引起不小的反响。寻常百姓,市井匠人,一时成为社会关注的对象。作者洞箫,也由此而深入人心,为读者所熟悉。时至今日,有些读者仍保存着《名城匠人录》的剪报。


那一年,乐君正值而立。《名城匠人录》的三十多篇文章,让乐君真正立了起来。作为过从甚密的文友,他的勤奋写作,是对我最有力的勉励和鞭策。我读过乐君的每一篇文章,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诗成有共赋,酒熟无孤斟。”我怀念那段年轻而快乐的美好时光。


自古以来,历代匠人的姓名、家世、技艺、传承,正史鲜有记载,仅仅散见于野史、笔记之中,而又往往失之简略。如张岱《陶庵梦忆·吴中绝技》记曰: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鉴赏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近乎道矣。


很多人只是长大了,却没有成长,明明已经是成年人,可还和年少一般,稚嫩脆弱,就好像温室里需要园丁照顾的娇花,经不住风吹,受不了雨打,那颗心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实际上却如玻璃一样轻薄易碎。



治玉、治犀、治嵌镶、治梳、治金银……既称绝技,而且“俱可上下百年无敌手”,其技艺之高妙可想而知。但这些名匠的独到之处与治作过程,张岱却无只言片语。由此可见,关于这些匠人,张岱只是听说,并未亲见。如果张岱能像乐君一样深入采访,以他精美绝伦的文笔,一定能为后世留下珍贵的文字资料。这从张岱的名篇《柳敬亭说书》即可见一斑。当然对于古人,我们不能求全责备。身为官宦子弟,张岱能撰文记下当时优秀工匠的姓名,已经很不容易了。


相比而言,乐君的描述则细致入微。如《喻氏刀铁真利器》一文中,写打铁的八道工序,从破槽加钢,输火烧发,碾把儿,开片,到剪形,冷锤,抢、锉劈口,刀口淬火,非斲轮老手无从得知。读这篇文章,内行能看出门道,外行也不光看个热闹。


难能可贵的是,乐君并不孤立地去写匠人,而是把他们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中,将个人遭际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起来。乐君自谦说,为当年笨拙的文笔所羞赧。我倒觉得,这种文白杂糅略带古意的文字,与《名城匠人录》怀旧的格调,不仅相得益彰,而且充满厚重的沧桑感和深长的人生况味。这组短小精悍、内容丰赡的《名城匠人录》,不下大工夫,仅凭聪明、才气和想象,是不可能写出来的。



二十世纪末,中国进入前所未有的转型时期。剧烈的变革,使城市文化遭受极大的冲击、损失和破坏。一个民族的历史,是昨天、今天与明天,环环相扣而形成的。留住昨天,正是为了更加美好的今天和明天。很多事,回头看,才能发现其深远的意义。乐君的《名城匠人录》正是如此。从小处说,他是为能工巧匠树碑立传;往大了说,这是一种朴素的民族文化情怀。即使抛开这些不谈,只说为襄阳古城留下一份难得的历史档案,也可以断定:乐君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为留住珍贵的民族文化遗产,留住散落于民间的技艺绝活,我们需要的不是叹息,不是抱怨,而是应该像乐君一样,脚踏实地,竭力虔心地行动起来。


二零一一年七月



本栏目文章著作权,属牛宪纲所有。

已授权襄阳快线独家刊登。

受著作权法保障。未经授权不允许私自转载。

转载请联络后台,微信号: qianru525


往期回顾

【听云楼随笔】刘备与的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