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平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正是夏天，荷花在院子里刺十字绣。
院角有一棵梨树，是夏平临走时种下的，他说等梨树结果子的时候就回来。如今已经十米高了，树荫如盖，阳光避过浓密的叶子，从旁斜射过来。荷花坐在树荫与阳光的交界处，大半个身子藏在树荫里，只露半个手臂捏着刺绣被阳光照着。
刺的是百花斗艳图，长两米宽七十公分，大大小小九十九枝花，围着一枝巨大的荷花，工序繁多，已经刺了三个多月，快收尾了。 针用久了，扎起来有点吃力，荷花扬起手臂，学老一辈人的样子把针头在头皮上磨了磨。就那么抬眼的一瞬间，望到了夏平。
夏平站在院子门口，手里拎着包，正定定地看着磨针头的荷花。
荷花猛地站起来，手中的刺绣掉在了地上。
夏平轻轻走了进来，帮荷花拾起地上的刺绣，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又抬头望了望梨树，像是自言自语道，都长这么高了！
嗯，很高了。荷花也望了望梨树一眼，像是在确认夏平的话一样。
结果子了吗？
去年就结了，满满一树，沁甜沁甜，给你留了一篮子，你没回全烂了。今年没留，让猴子摘完了。猴子是夏平的侄子，九岁了，不是掏鸟蛋就是摘琵琶敲板栗，老在树上转悠。
夏平会心一笑，还是这么皮。
可不！荷花也会心一笑，但是笑容的后面隐隐有一丝勉强。
夏平知道荷花想什么，把刺绣往她手里一塞，说，我们也该结果子了。
荷花脸上的笑容立马像道波纹一样，从眼角到耳朵根，发散开来。不去了吗？
去，不过这次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那是多久？
不确定，总之足够结果子吧。
夏平第二次回来的时候，还是夏天。果子三岁了。
果子坐在篮子里，篮子在梨树下，猴子从树上往下扔梨，荷花一边从地上把梨子往篮子里捡，一边喊着猴子，你轻些，都摔坏了。见果子抓住梨往嘴里送，又呵斥果子，还没洗呢，不要啃。猴子听到就在树上说，婶，这梨没打敌敌畏，毒不死人。荷花往树上啐了一口道，闭上你的乌鸦嘴，梨都沾土了，果子吃了肚子会长虫。猴子说我家有宝塔糖，给果子吃了就没虫了。果子听到有糖吃，很开心，梨也不要了，爬起来往树上喊，多多（哥哥），多多，果子要七(吃）糖。
夏平刚好走了进来，伸手从包里摸出一把糖，对着果子说，来，这里有糖。
果子不认识夏平，看了看荷花，想接又不敢接。荷花对果子说，这是你爸，你爸给你糖呢，快接啊！
夏平说，叫爸就给吃。
果子脆生生喊了声粑粑，接了糖连忙跑到荷花身后剥着吃。
猴子也顺溜地爬下了树喊了声叔。夏平给了猴子一把糖，摸了摸他的头道，都快到叔肩膀了。猴子接过糖说我回家告诉爹去，就飞脚跑了。
果子在后面跟着喊多多，多多，等等果子。荷花也喊，猴子你慢点，等等你弟弟。猴子才回头牵着果子的手走了。
看着猴子和果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夏平这才转过头来好好地瞧了瞧荷花，鬓角有根白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刺眼。夏平伸手拔了去，柔声说，你老了。
荷花也摸这夏平的脸庞说，你也是，黑了很多。
夏平说，这次去了非洲，太阳大，晒的。
什么时候是个头？
夏平说，快了，下次回来，就不走了。
夏平第三次回来的时候，是被装在小黑盒子里回来的。
中国水利电力对外公司的来人告诉荷花，在一次靠近叙利亚边境的施工过程中，刚好遇到和恐怖武装在附近遭遇，一颗流弹飞来击中了夏平，当场被炸七零八落，无法保留全尸。
除了送回夏平的骨灰，还有10万抚恤金。
荷花把钱存到银行，把骨灰盒埋在梨树下，夏平这次果然不走了。
02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果子长大了，要结婚了。
果子带着女朋友倩倩回家的时候，也是夏天，荷花正拎着一个空篮子在梨树下。
虎子，注意脚下，昨天下了雨，小心滑。虎子是猴子的儿子，五岁了，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是个爬树的高手。
果子对着荷花喊，妈，我回来了。又对倩倩说，这是我妈，快叫人呢！
倩倩就红着脸叫了声，妈！
荷花看着手拉手的果子和倩倩，裂开了嘴。
虎子从树上麻溜爬了下来，向果子一伸手，叔，带糖果没？
果子抓了一把糖给虎子，今年梨多不？
虎子嘟了嘟嘴，几个歪把子梨，二奶一定要摘来，说留给你吃。于是从裤兜里陶出两个，递给果子。
果子看了看梨，又看了看梨树，再看看一头微白头发的荷花，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转头对虎子道，把你爸叫来，今晚我陪他喝几杯。
猴子已经三十五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模样，生活的风风雨雨已经把他磨砺得皮粗肉糙，一脸褶子肉显得沉熟稳重。
倩倩陪着荷花在厨房炒辣子，刺鼻的烟味把她呛得流出了眼泪，还是捂着嘴承受着。虎子早跑到外头透气去了。猴子和果子坐在堂屋的桌子上，开了一瓶开口笑，一叠花生米和半碗盐菜干，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聊天。
这姑娘不错，有眼力，会来事。猴子抿了一小口，皱起眉头，太辣。又喊虎子，让去家里拿米酒来。
果子笑了笑，不出声，自己喝了一口。
啥时结婚？
果子不回答，反问猴子，听说这里要修路，我家房子被征收了，有这事吗？
有，文件都下了，你这房值100万呢，就等签字了。
我妈怎么说？
她自然不肯，怎么舍得？
果子又喝了一口酒道，结婚要房子，要是征收了就有钱买房了。
婶不是还存在10万块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利息都不少了吧？
果子撩了下眉毛，放银行哪有什么利息，加上我读书用了些，现在还剩下不到10万，首期都交不上，更不用说装修了。
猴子朝外望了望，骂了声虎子，拿个酒这么磨蹭。端起杯又抿了一小口，道，可惜我家的房子不在征收的范围里，不然可以帮你。
果子摆了摆手说，自从大伯大伯母接连因病去世，耗光了你的家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我都明白。沉默了一下又说，等下能不能帮我劝劝？我自己不太好开口。
虎子这时拿提了米酒过来，猴子斟了一杯，举起酒杯说试一试吧，这房子也倒没什么，关键是这梨树，我叔亲手栽的，树底下还埋着他的骨灰，是婶的念想呢。
果子也举起酒杯和猴子碰了碰，一口干了，说，我知道，如果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以我现在的收入要凑够买房的钱，还得再等十年，十年以后鬼知道城里的房价是什么情况，也许一样还是买不起。
倩倩把菜一碗碗端了出来，荷花也招呼虎子上了桌子，又问猴子，你媳妇呢，怎不来？
猴子还没搭话，虎子就说，我妈回姥姥家了。
菜很丰盛，芦花大公鸡炖板栗，新鲜的清蒸河鲢，腊肉炒辣子，西红柿蛋花汤，青椒炒茄子，凉拌青瓜等等，满满一桌子。猴子说婶喝不惯太辣的，给荷花倒了一杯米酒，问倩倩要不要。倩倩准备摆手，果子说喝点吧，陪陪妈。又把杯里的开口笑一口干了，对猴子说给我也换上。
大家举杯的时候，虎子着急了，拿着饭碗来碰。荷花笑得合不拢嘴，给虎子拿了支牛奶倒在杯里，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喝了一杯。
碰完杯后果子先站了起来，对荷花说，妈，你独自把我拉扯大，辛苦了，我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自己一干而净，看着荷花把酒喝了，又对倩倩说，你也敬妈一杯。
倩倩就站了起来，端起杯子对荷花说，妈，我也敬你一杯，祝你万事称心如意。
倩倩刚敬完，果子又给猴子使眼色。猴子自然明白，端起杯站了起来说，婶，我也敬你一杯，祝你早收儿媳妇，早抱孙子。
荷花来者不拒，把酒喝了，已经有些醉意了，脸朝着虎子，眼睛却斜着三人说，虎子，你看到没，他们要灌醉二奶呢，你要不要也敬二奶一杯？
虎子自然说要的，果子猴子却一脸尴尬。猴子夺下了虎子的杯子，说二奶不能喝那么多，你别添乱。虎子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荷花对猴子说，你坐下。又给虎子把杯端上，碰了碰虎子的杯说，你要敬二奶酒，先得说一句好话，二奶才喝。
虎子问什么是好话？
荷花说好话就是让二奶听到高兴的话，就像你叔说的身体健康，你爸说的早抱孙子。
虎子想了想，说，那就明年多结点梨吧，沁甜沁甜的那种。
荷花听后哈哈大笑，好，这话二奶最喜欢听，我喝。
果子猴子听到更加羞得无地自容，只有倩倩不明所以，也跟着笑。
03
由于荷花不肯在房屋土地征收合同上签字，公路拐了小弯，从果子家屋门前过。
100万泡汤了，果子和倩倩还是结了婚。为了朝买房的目标奋斗，果子辞去了工作，开始经商卖电器，倩倩则在一家超市上班，早出晚归的，维持生活。俩人过得辛苦，但是干劲十足，慢慢果子的生意也走上了正轨，赚到了钱。
果子终于在城里买了房，一套三居室，坐北朝南，南北通透，户型不错。果子想把荷花接来一起住，并准备要孩子。三十岁了，既成了家也立了业，剩下就是传宗接代了。
荷花还是不肯，她要守着镇上的老宅子，守着那棵已经再也结不出沁甜沁甜的梨的梨树，守着夏平的骨灰和根。
果子也没办法，虽然他对夏平这个父亲没啥印象，一辈子就见过一面，但荷花是他的妈，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将他独自带大，供他念书的妈。孝顺孝顺，孝就是顺，无顺不孝，他不能忤逆他妈的意思，就像当初不肯卖老宅子给他买婚房一样。他只能隔三差五就回去一趟，特别是在夏天的时候，一定要回去吃梨，尽管那梨又酸又涩，难以下咽。
倩倩的肚子在果子的耕耘下很快就大了起来，因为没人照顾，果子只好自己经常在家陪伴倩倩，生意上的事就懒怠了些，原本都是自己一手掌握的采购方面的事，也交给了店铺经理。
未成想，孩子还没落地，出事了。
店铺经理一直没有经手采购的事，对商品的把关不严，供应商混进了假冒伪劣产品，在3.15这天被打假人士查了出来，上报了工商部门。由于涉及的产品过多，罚款50万，店铺也随之被封，要交了罚款才能继续经营。
而提供假冒伪劣产品的供应商此时听到了风声，销声匿迹了。
这无疑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打击，特别对于果子这种刚刚看到希望的家庭来说。
果子看着被封的店铺，以及倩倩越来越大的肚子，每天借酒消愁，差点起了轻生的念头。好在倩倩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外表柔弱的她内心无比地坚强。她安慰果子说，不如把房子卖了交罚款，争取把店铺解封，只要生意还能做，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倩倩给了果子巨大的力量，终于从颓废中走了出来，把房子挂了牌，准备出手。
这时，荷花却来了。
荷花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看样子是要住下。
果子和倩倩一脸尴尬，生意上的事荷花不知道。她俩同时想到，这段时间总有人来看房，一旦住下这事就瞒不住了，万一很快房子就出手了，那还得连大包小包拎回去，荷花心里得多难受？
果子赶紧接过荷花手里的包，问道，妈，你拎这么多东西来，要住多久啊？他心里盘算，如果住不久，跟中介打个招呼，缓一缓也行。
荷花往沙发上一坐，吁了口气说，不走了。又看了一眼倩倩的肚子，环顾了一下屋子的周围，道，你看倩也快生了，我先来熟悉环境，将来好带孙子。
果子倩倩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晚上吃完饭，倩倩要给荷花收拾房间。荷花说你挺着个肚子不要乱动，告诉我住哪一间，我自己能来，于是就自己把东西给安置了。安置完房间，荷花走出客厅，果子和倩倩正在默然坐着看电视，其实脑袋里想的都是怎么跟荷花交代卖房子的事。
荷花忽然不声不响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存折，递给果子。
果子打开一看，存折上足足48万，其中最近的一笔是昨天才存进去的，42万。
妈，你这，你哪来这么多钱？果子话都说不利索了。
卖梨换来的。荷花平静地说。
啥梨这么值钱啊？倩倩要了存折过去看了看，惊异地问道。
咱妈是把房子卖了。果子想了一下就明白了。
不会吧，以前100万都不卖，现在怎么42万就卖了？倩倩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果子使了个眼色，让倩倩闭嘴。
许久，荷花才说，以前你们结婚，意味着将来要相互承担过一辈子，如果因为没有房子就不结婚，那这婚姻也是不长久的。我不卖房支持你们买房，就是希望你们是真的相爱，婚后凭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现在你们已经证明了你们是有感情的，也通过自己劳动过上了好日子。猴子偷偷告诉了我你们的事情，这次只不过发生了点意外，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从此倒下，我想果子他爸也是不愿意看到的。老宅子因为在路边，一直有人惦记，虽然没有征收的时候值钱，但也不亏。
果子眼泪一下子就喷了出来，跪在荷花面前说，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
倩倩也赶紧跟着跪下。
荷花扶起倩倩，对果子说，没事，妈年纪大了，喜欢热闹，整天对着棵梨树，你爸又不出声，太冷清了，等孩子生了下来，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过日子，多好。
果子这才起来，看了看倩倩的肚子，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于是对荷花说，妈，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荷花沉默了许久，就叫夏天吧。又说，可惜这里没有地，不然种一棵梨树，将来夏天大了，就有梨吃了。
果子说，妈，你放心，我将来一定努力工作，买一个有花园的房子，种一棵梨树，你还坐梨树下纳凉，夏天上树给你摘梨吃。
荷花望着果子和倩倩，终于脸上绽开了笑容，仿佛一朵夏天盛开的荷花，美丽而纯洁。
作者：曾勇 编辑：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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