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水江的右翼，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
橘树层层叠叠长在江边，像一个个流浪的营寨，顶着星星点点的红。江是白水江，在大镇雄的崇山峻岭中迂回。过了芒部，白水江的江面就越来越宽阔，湍急的涛声把好多个像军备这样的小村庄丢在身后，舒展着通透的波浪，也顺便在某个夏天的午后用飞起来的水花点燃大地的怒火，留下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沙滩。
可是橘树，江水带不走，它满身的墨绿色带不走，它身上顶着的星星点点的红带不走，还有，它留给镇雄人民舌尖上的甜蜜，同样带不走。白水江过芒部，在进入彝良县洛旺地界之前，江水旖旎，沙滩泛白，水草优柔如江边的姑娘，世人称这一片为罗坎。
江边之地，鱼米丰沛，自是高原深处的好去处。罗坎沿着白水江一路蜿蜒，用江水的质地命名了二十多个行政村，很多村部则是依山傍水而建，很是优雅。
江水在峡谷中穿行，一个个村落像水墨画一样，铺设在山腰，青瓦石墙，此起彼落，从公路上远远看去，有炊烟自房顶升起，绕过成片的橘树林，慢慢消散，很难让人不去想，里面住着神仙。如果你看到的是月光下的村落，便不想再走了。
月下，橘树林披着霜一样的银白色，白水江南和江北都那么抢眼，仿佛此刻上帝是闭着眼睛的，把更多的遐想留给肉眼凡胎，如果你不去揣度江水两岸人家生活也有艰辛，罗坎便是人间仙境了。
图 | 罗坎小溪坝
白水江流域起伏曲折，江边住户沿江绵延而下，涉江水，过险滩，把家安放在四季的涛声里。村民上街赶集，买了生活之用，大多需绕过深水，到很远的地方过桥，费时费力，久而久之，江边人家便培育了难得的缓慢生活的节奏，所以罗坎人是温柔的，近乎懈怠的温柔，很难让人理解。
我在无数次乘车沿着江边的镇凤路去昭通的途中，看见打扮时髦的青年男女坐在江边，相互依偎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我会想，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一种境界，一种对大自然情不自禁的审美，多年以前，我幻想过的爱情，便是如此。
白水江头，常有渔人上下，昼夜泊舟吟唱，弄春云荡漾，看浩渺秋月，烟波流音，赢得青山答响，水天之趣由此而生。白水江千里浪涛，到罗坎流域，有些地势便是平静深渊，碧水无波，清幽动人，鱼跃欢腾。
据传，在古代，白水江两岸森林密茂，竹木参差，花香鸟语，绿荫满地，渔人制舟编筏，渡船上下，提网捕鱼，高歌应谷，其乐无穷，故为镇北之胜景。乾隆四十九年，知州吕心哲填《渔父家风》词：“浮家向暮亦云还，罾网挂溪边。渔弟渔兄群唱相，声度葵花滩。厌笛孔，扣舡舷，酒须乾，纵然散去，醉梦迷离也在江天。”
四川游人饶昌渤至此，曾赋诗曰：“岩关夹岸水中流，枫叶芦花几钓舟．最是烟波渺无际，洞箫吹落满江秋。”州人张起楠七言绝说：“南腔北调岂无端，水绕渔矶绿一湾。忽听歌声来浦外，行人指点说罗关。”州庠张起榛七言绝，“生涯小艇水云间，妇子嘻嘻自往还。烟雨一蓑终岁事，领歌不听唱阳关。”州庠叶如椿之七言诗云：“白水江头泊钓舟，得鱼沽酒乐长流。不须更买渔家傲，红叶黄芦一笛秋”。
这些诗词把个罗坎打扮得极美又妙，歌声幽雅，景色迷人，如闻其声，如见其景，于是，罗坎便有“罗关渔唱”之美誉，为大镇雄外八景之一。
图 | 罗坎小溪坝
罗坎集镇是建在山腰的，从江边往上走，老觉得它是在天上。车过数个弯道，有小镇逶迤而现，便是罗坎镇卫戍之地。房屋仿佛是建在空中的，奇陡奇峭，百转千回。
罗坎多小房屋，看上去像一个句子后面的逗号，小得不像房子，像棚，大多依山傍水。依山者，空间都凿在山里面；傍水者，悬在水上，绝对的空中楼阁。有一回，我和师范同学申开亮去罗坎，在一个姓刘的交通协管员家中吃饭，坐在小小的客厅里，看见两间高出客厅一米以上的里屋，便觉奇怪，推门而入，屋内摆放整齐，窗外是白水江，想象临江而读，不免心生羡慕。
罗坎人家好养狗，肥硕，乖张，坐于庭前，像老去的奴仆，见了生人，不狂吠，只摇摇尾巴。罗坎遍地油菜，二三月，山腰一片金黄，层次分明，油菜熟了，制成菜油，味道醇正，是镇雄人民最钟爱的烹饪用油；罗坎遍地小麦，四五月，麦浪把香气播撒开来，连天空也感动得摇晃着云影，小麦熟透，做成丝滑爽口的面条，勤劳的罗坎人民拿到县城，开小吃店，专卖，取名为“罗坎人家”。
罗坎遍地柑橘，冬腊月，县城街道到处是金黄的硕果，价廉物美，买回家中，轻轻剥开，取成瓣的橘肉而食，好极了，橘皮放于回风炉炕头上，烘干，便是陈皮，是很好的中药；罗坎溪中有鱼，渔者从白水江取小鱼堵水而饲，大至七八两，冷水煮食，肉鲜味美；罗坎遍地姑娘，穿裙带，走小步，频频回头，让人春潮涌动，心生爱恋。
图 | 镇雄罗坎
我曾说罗坎是慵懒的，慵懒得有些懈怠。江边人家，往往在放慢节奏的生活中，悟出了生命的真谛。语调温柔的罗坎人，我想是从不会怠慢上苍的，他们仿佛一生下来就懂得淡泊名利，但他们骨子里藏着的精打细算的本领却不得不让人佩服，或许，这也是一个常年食用菜油的地方才会有的节约品质。
罗坎人对生命的敬畏和思考，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随遇而安，走到哪个山头就唱哪首歌，乐观，向上，但不作垂死挣扎，看不惯行尸走肉。我的师范同学杜华学，三年前脑内长瘤，到四川做手术，不见好转，后来半个身子失去知觉，行走也大为吃力，于是独上高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
我知道他并不想这样做，也知道他在飞翔之前一定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我更愿意相信，他在对自己后半生的期许和家人幸福之间是做了很长时间的权衡的，他不想死，但更不愿意拖累着家人活下去。
有一回我经过罗坎凤翥，看见有妇人用篾条挑鱼过市，便下车看价。那鱼真好，在篾条上蠕动着身子，新鲜而干净。我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鱼，这样的鱼只有在罗坎才有得起。妇人很高兴，问我是不是城里来的，我说是。她说，城里人不容易，你要是喜欢，随便给价，我卖给你。
我心头一暖，泪水就差点滚下来。要知道，这年头河鱼是多么珍贵，但最珍贵的，却是那卖鱼者之心，她居然理解并宽恕了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不容易”的城里人。所谓“妇人之仁”，我想，我们误解了这个词已经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