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振东 | 毕业三章:三十一瞬

一 瞬 

 ／邹振东

如果不曾相许

为什么你会娓娓游入我的梦里

既然曾经相守

为什么我又要默默从你的瞳仁离去

都说

这便是分别

这便是失恋

这便是匆匆无情匆匆无语

都说

这便是候鸟一下失落了季节

轻触芦笛的唇儿把音符悠悠吹出去

历史流动到这一刻

迷惘于这里

变幻  永恒  静止  一瞬

人类灵魂的轨迹不总是

失落  等待  复归  寻觅

日日出入的校门

今天不肯随意走出

是因走进将不再轻易

环岛不再来

晚会不再来

踏青不再来　 

而缠绵的雨不再下　

不再来——那和花伞一道飘走的雨季

为何青山要有泉

而泉要成小溪

而小溪要流去

一逢困阻  总要回头  总要浪起……

让一切日子都走来　

抚在我的手里　

曾那样多梦  那样多情  那样冲动好胜  无所顾忌

嬉笑着从四面八方走来　

八十个音符随机组合　

有时嘈杂  有时纷乱  大起大落的　

有时一两个和弦  便生动了一曲明快的旋律

在海边汇成广阔的青春潮　

穿上花裙子便成了公主　

一条牛仔裤就自诩为骑士

就这样潇洒这样风度这样自信地 

走进周末舞会 走进阅览大厅　

哼着流行曲一声唿哨打校园走过

我们成了这座城市的风景

然而

我们也学会了沉思 懂得了深邃　

我们免不了有时孤独 有时无聊 有时发泄　

有时放声大笑  有时偷偷哭泣　

离而立尚远　

却总想先知天命而不惑　

想超越历史却被历史规定的我们　

就这样幼稚地告别了幼稚

我们不再属于过去

不再属于：

这一个信箱

这一枚校徽

这一片草地——

再有这个地址的信会迷失在这里

真想：

把所有永远的失去

都打进我的包裹

背走我的大学

背走我的无忧无虑　

曾牢骚于这片土地

而今不再愿意——

当岁月潮水般从我脚下退去　

它便留下了我的一切　

我带不走一件行李

就在这一瞬　

让我回头

让一切日子凝成一瞬　

溶入我的眼 镂上我的骨 刻进我的血里　

整个世界一刹那静止

屏声静气：

让风筝作别风  眼泪作别眼  雨伞作别雨　

洞箫幽幽在吹  世界将到处漂泊着我们的音符

任一对相逢  任一朵失散 

都会有隐隐的回声在天地间荡起

令所有的灵魂颤栗

既然　

有一个相识的秋天　

有一个分别的夏季　

为什么那一个季节　

不会如期

当呜呜咽咽的南曲迷蒙了春江月　

敲碎人心的腰鼓裸露出黄土地　

跺跺脚  走出去

便有一次喷薄  一种悲怆  一迸血气——

迈过这一瞬 我们就已成熟  就拥抱环宇  就顶天立地——

未来不可预期

是悲剧是喜剧

仰天大笑出门去

莫后悔  不犹豫

重聚综合症 

 ／邹振东

不是为应聘，不是为赶考，一个个火急火燎。有的天上飞，有的地上跑，全都奔一个目标。二号，三号，四号，从元旦念到元宵；五年，十年，十五年，从八十年代盼到世纪之交 。早就把车票订好，早已把借口找到；把所有的任务都辞掉，把全部的应酬都取消；顾不得千龙新闻，也不管女性频道；就这样慷慨地只身来了，就这样悲壮地拖口来了。老板对不起了，老婆（公）对不住了。老婆（公）问：你是感冒还是傻帽？你回答：是血在烧。

血在烧，先把钞票烧。车票，机票，没一张可报销；报到，报到，先把会费交。谁在问，大款那里去了？有人答：可怜咱分别虽久，但相聚也太早，众兄弟刚刚出道，歌厅才开张，地皮尚在炒，有几枚铜板，二奶还喂不饱，算得上款爷，还够不上阔老，、；再过十五年，诸位请看好：定有英雄用箱子携巨款喝道：全部我包了。

最远的来了不少，最近的几个未到。有几个云飞仙游，音讯杳杳。该来的没来，该到的都到。有缘的在母校幸会，无缘的在异地干号。心头烦躁，将就着用长途打几个水漂，有一点涟漪也好。

见面时一惊一乍，老远就大呼小叫。有的扑过去使劲拥抱，有的牵着手只会傻笑。都在唏嘘不已，扼腕叹道：有的胖了，有的瘦了，有的风采依旧，有的越来越俏。古典的依然古典，新潮的更加新潮。有多少街头相逢不相识，好几位姓名和人对不上号。

酒喝得多，饭吃得少。醉吐WC君莫笑，自古重逢多醉倒。话说的多，觉睡得少。肠胃开始紊乱，内分泌有些失调。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又笑神魂颠倒。昨夜狂欢到通宵，今晨照样去烧烤。躺下去睡不着，爬起来就想聊。单词一个个往外冒，汉语突然不会了。野兽派唱法只管自己的调，下场就问“how do you think about”。哪一句话对了，说着说着掩面而泣；哪一根弦错了，弹着弹着逢人就咬。场面一个比一个火，笑料一个比一个爆。有人波峰旋即波谷，有人高潮连着高潮。

有的在布道，有的在支招，有的五体投地在请教。有的急着把树上，有的忙着把锣敲。煮酒论英雄，喝茶排富豪。人生走向成走婚，发展论坛变论调。谁在为选择烦恼？谁在为未来鼓噪？

往事一段段翻起，扯出一个个绰号。真相一个个大白，偶像一个个晕倒。有人做第三者，有人当电灯泡。有的尾巴怎么摆也脱不了。有人眼神乱了，有人脸色青了。谁在大喊：再聚下去要出人命了。

眼神往往返返，心头蹦蹦跳跳。偶像排行又排行，婚姻比较再比较。谁与谁相好，谁与谁知交。打伞的姿势美仑美奂，看相的谶语惟妙惟肖。克立楼里，有谁半夜三更忙查号；杨柳岸前，是谁晓风残月听海涛。

有人在忏悔，有人在祈祷。有人错过再错过，有人失去复得到。谁该为过去负责？谁能被今天倾倒？有哪一个结未解，有哪一段情未了。表白又表白，是不是最重要的那句话仍然没向那人讲；倾吐再倾吐，是不是最深藏的小秘密还是未与外人道。

有多少故事可以重来，有哪次重聚可以不了。台上唱着《送战友》，台下有人把泪掉。祝福的话一遍遍重复，再聚的时间一年年提早。重聚的日子流星般闪耀，暗淡了十五年多少浮光与喧嚣。难忘今宵，续上多少前缘；难忘今宵，留下多少后话，按下不表。

再一次作别我的大学，作别我的初恋，作别我的魂牵梦绕。是哪只巨手一下击中鼠标，轰地一声，激活十五年前那凤凰花开的夏日，与那踌躇的年少。这一次迈出校门，是变得低首不语或仍然仰天大笑？沿着三天前来时的路往回走，没了十五年前的旧船票，你是否痛彻轮回的无奈与奥妙。航线还是那个航线，轨道还是那个轨道。车窗前下小河默默地淌，机翼下白云悠悠地飘。究竟有什么东西丢了？

股是不是还在炒？舞是不是还在跳？上班的头一件事是不是还是看报？记忆的磁带总在那几天来回地倒，有什么开始陌生，有什么忽然变了。闽南乌龙茶，西湖龙井泡；西南贵地郑大师，京广线上高单刀，有人在念叨：你们一切可好？

今夜荷塘的妻早已睡了，空调的风更加凉了，眼前的字开始模糊，身边的事渐渐远了。潮水无声，有什么一波波涌来，又一波波退了。无边的寂静中，只听到键盘的手把自己的心轻轻地敲。此时此刻，谁能解我心事一点、情怀浩渺。

四年 三十年 想想就无眠

／邹振东

芙蓉四还是芙蓉四

水井不用了

石井三还是石井三

换别的女生了

三家村还是三家村

约会的老榕树不在了

上弦场还是上弦场

照片发黄了

如果不曾相许

为什么你要娓娓

游入我的梦里

既然曾经相守

为什么你又要默默

从我的瞳仁离去

睡在上铺的兄弟

你墙上的涂鸦

已经粉刷

四年只说过一句话的姑娘

你写的毕业留言

我一直珍藏

从未表白的爱情

仍然咬在嘴里

梦里追过的女孩

笑容依然美丽

我们同一个开场

后来的故事却不一样

青春走过的马乱兵荒

挥霍了所有的想象

车窗外 大片大片芭蕉

随风疯长

放肆着  起伏的欲望

眼眶里 一段一段小河 

轻轻流淌

微澜着 冰开的忧伤

历史流过的那一瞬

你静止了什么

失落等待的复归

千万次还在寻觅

迷蒙春江月的南曲

还在呜呜咽咽

敲碎人心的腰鼓

敲不碎一迸血气

你青春的海

是否还有帆

千万里

我依然与你相伴

我青春的河

还会泪流满面

还会涨潮

还会惊涛拍岸

想不想把所有的帽子都扔掉

让一切再来过

是不是有一种什么悄悄袭来

就会把那一段岁月轻轻翻起

出门去

继续仰天大笑

不后悔  莫犹豫

重逢时

别说省部级  别问县处级

我们都是八三级

一九八三  一九八七

不觉六十个花期

四年  三十年

想想就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