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林庚著《中国文学简史》第十一章。
王维在整个盛唐的文艺中，可以说是发展得最全面的。唐代是中国古代音乐发展到最高峰的时代，而王维就是一个在音乐上成就很高的艺术家，因此相传有《郁轮袍》等等的故事，而王维的诗歌也与音乐发生极深的关系。《全唐诗话》:
禄山之乱，李龟年奔于江潭，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此皆王维所制而梨园唱焉。
李龟年是当时最负盛名的歌手。杜甫有《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一个为时所重的艺人，所唱的正是王维的诗歌。至于他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谱入音乐，成为人人传诵的《阳关三叠》，没有一首诗是曾经如此被人民普遍地歌唱过。而王维与绘画的关系则尤深，前人所以说他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唐代的图画比音乐保存得较多，从今天敦煌所存的壁画看来，唐代乃是中国图画发展得最健康的时期，而王维就是当时的大师。他自己也承认这点，所以诗中说：“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与图画有血肉关系的书法，唐代也是一个全盛时期，而王维又是一个草隶兼长的书法家。王维在文艺上的全面发展也也就使得他在诗歌里成为一个全面的人才。我们很难指出王维诗歌的特点，因为他发展得如此全面，如果一定要指出，那就是代表整个盛唐诗歌的特点：深入浅出，爽朗不尽，融汇着历代诗歌的精华。像他的《鱼山神女祠歌二首》：
坎坎击鼓 ，鱼山之下。吹洞箫，望极浦。女巫进，纷屡舞。陈瑶席，湛清酤。风凄凄兮夜雨，神之来兮不来，使我心兮苦复苦。
纷进拜兮堂前，目眷眷兮琼宴。来不语兮意不传，作暮雨兮愁空山。悲急管，思繁弦。灵之驾兮俨欲旋。倏云收兮雨歇，山青青兮水潺湲。
乃是 屈原《九歌》之后难得的诗篇。至于要说明他的少年精神，除了前面所举过的《少年行》等诗外，他十七岁所写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就已经脍炙人口了。而他十八岁时（或说十六岁）所写的《洛阳女儿行》，十九岁时所写的《桃花源行》，又都已是广泛流传的七古佳作。这一个少年天才的表现，正说明那是一个解放的少年的时代、活跃的青春的时代。他的《送沈子福之江东》：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这样充满了乐观与青春情调的送别诗，乃是盛唐时代所独有的。他的《夷门歌》：
七国雄雌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愈恭意愈下。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非但慷慨献奇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这样以最精炼的表现方式，歌唱着历史上爱国任侠的英雄故事。又正是被“相逢意气为君饮”的少年心情所丰富着。他的全面的发展，在律诗方面也同样有高出一时的成就，像《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正是突破律诗的局限，完成了最飞动的表现。他的这些诗篇，事实上已都带有边塞的情调，而他直接写边塞的诗，像《燕支行》《陇西行》《陇头吟》《老将行》等正是一代的绝唱。《老将行》从“少年十五二十时”写起，写到：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路旁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大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把一位为世人所忘记的老战士的英雄气概，写得何等动人。王维是同情于这些将士，而又为这些将士们鸣不平的，《陇头吟》也正是这同样的写作。至于像《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边塞的豪情，所谓“天宫动将星，汉地柳条青。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胫。”那大漠的景色，所谓“黄云断春色，画角起边愁”，都是令人过目难忘的。至于王维的得力之处，往往又是以最平常的语言说出人人共有的体会，《唐诗别裁》：“意太深，气太浑，色太浓，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右丞诗每从不着力处得之。”例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写时光在不知不觉之间偷偷逝去；“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把一个鸟飞的形象写得比图画更为逼真。这些都是盛唐时代鲜明的形象。这些形象的构成，正由于这一个青春少年的时代对于一切新鲜事物的敏感。像《赠远》：
当年只自守空帷，梦见关山觉别离。不见乡书传雁足，惟看新月吐蛾眉。
乃是何等新鲜的感受。至如《同崔傅答贤弟》：
洛阳才子姑苏客，桂苑殊非故乡陌。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
仿佛有一股最清新的空气流动在旅人的征途上。王维诗歌中另外的一面，像《寓言》第一首：
朱绂谁家子 ，无乃金张孙。骊驹从白马，出入铜龙门。问尔何功德，多承明主恩。斗鸡平乐馆，射雉上林园。曲陌车骑盛，高堂珠翠繁。奈何轩冕贵，不与布衣言！
之外像他的《不遇咏》：
......身投河朔饮君酒，家在茂陵平安否。且共登山复临水，莫问春风动杨柳。今人作人多自私，我心不说君应知。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
又《送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这乃都是代表寒士阶层传统上与权贵的对抗，并成为当时社会普遍的骄傲。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第一首：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之所以脸炙人口，正足以说明这一点。至千王维晚年笃信，盛唐诗歌的光彩，虽然仍没有完全从他的诗中消褪，但是已有了冷落之感，这就是曾与孟浩然合称为王、孟的缘故，而且沾上一层消极情调的诗篇显然是多了。前人或评为：“高者似禅，卑者似僧。”则应当说是并不代表他成功之作的。在盛唐解放的高潮中，王维主要的成就，正是那些少年心情的、富有生命力的、对于新鲜事物敏感的多方面的歌唱，那也就是当时诗歌的主流。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中引有这样的一段话：“唐诗泽色鲜妍，如旦晚脱笔砚者；今诗才脱笔砚，已是陈言”。唐诗之可贵，正以其是如此一个新鲜的生命的大海。
（林庚先生晚年在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