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热门音乐 >冬去春来的时节,谈谈感时生万物的“笙”

冬去春来的时节,谈谈感时生万物的“笙”

2020-08-15 21:21:54

今天想跟大家聊聊民族乐器。中国是礼乐之邦,所谓“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礼记·乐记》),是故民族乐器身上,除了具备被吹奏弹拨的乐音之效,还个个自带文化属性。今天介绍的民族乐器“笙”,不仅在我国流布为许多不同形制,而且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以苗、侗、瑶、水、彝、拉祜族等少数民族为典型,笙既是他们日常传情达意的乐器,也是这些民族历史文化记忆的承载。与汉族对于笙的认知相比,这些少数民族甚至将笙视为他们的图腾,以至于人们的交往方式、行为准则都会被这种乐器影响。其中的流变和传承,待小美一一道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小雅·鹿鸣》

▲《百苗图》中芦笙鸣山涧的场景,《诗经》中周王宴乐的“鼓瑟吹笙”,会有怎样的联系呢  图/《百苗图抄本汇编》,贵州人民出版社


女娲作笙簧,感时“笙”万物


关于笙的起源,在《世本》《礼记·明堂位》《风俗通》《初学记》等史籍均有记载,所谓“女娲作笙簧”。在我们的神话谱系中,女娲是炼石补天、运泥造人的创世神,相比女娲造笙的传说,在众多民族器乐中,能够与此正统地位相类的,只有相传为伏羲创制的古琴。七弦古琴在文人墨客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相如文君的凤求凰,广陵一曲的嵇康之志,无一不和其息息相关。而相比古琴的文人意气,笙这种乐器则更加通俗合群,体现一种阴性的柔和之美。其音色明亮甜美,高音清脆,中音柔和,低音浑厚,有“凤鸣之音”的美誉。


▲相传伏羲女娲本是兄妹,往往成对出现,体现阴阳相合,规矩相济等二元对立的唯物观 图/《话说中国·创世在东方》


有关女娲作笙的传说版本众多,虽无史书确切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种乐器就非常流行了。《说文解字》有记“笙,十三簧,像凤之身也”,《乐府杂录·笙》中亦载“笙者,女娲造也,似王子晋于侯山月夜吹之。像凤翼亦名参差,自古能者多矣。”可见“笙”不仅声如凤鸣,外形也非常像凤凰。这样的巧合和中国人天人合一的朴素唯物思想不无关系。因其相信凤翼之形方展凤鸣之音,所以在制作笙的时候,无论是上下还是前后,都讲究“对称”,而这样的形制也确实可以更科学合理地安排音位顺序,方便演奏者的演奏和最佳音响效果的呈现。相传最初的笙和排箫比较像,后来人们为了区分,就又给笙加了笙斗(带有吹孔的底座,竹管插在其上)和(装在竹管的下端),吹的时候用手指按住竹管下端的开孔,使和管中的气柱发生共鸣,就可以发出美妙的乐音了。


 

唐·仙人吹笙引凤纹铜镜 图/视觉中国

凤凰与笙  图/《中国笙艺术》文化艺术出版社


大笙谓之巢,小者谓之和


笙在我国的乐器发展史上源远流长,晋·郭璞在《尔雅·释乐》中曰:“大笙谓之巢,小者谓之和。”郭沫若研究,此“和”亦“笙”也,可以说是关于笙的最初记载。周代有八音之说,所谓八音,指的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类乐器。其实,笙与芦笙,以及葫芦笙、瓢笙和我国古代的竽,还有东南亚一些国家的牙笙、角笙等,均属于同族乐器,可以分列为八音中的“匏部”。因为早期笙多以葫芦(匏)做斗,隋唐前后笙斗又“以木代匏”,到了明清则改为铜制。今天我们熟悉的成语“滥竽充数”的“竽”,实际也是笙的一种。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笙和竽都是并存的,除了共同作为乐队的主要伴奏乐器之外,也有合奏和独奏的形式。不过竽一般只用于雅乐,而笙则被广泛地用于各种音乐之中,是一种雅俗共赏的乐器。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随葬器物,乐器“竽”  图/视觉中国


其实从笙的母型中派生出的各类形制的笙,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已有近百种之多,在我国南方江苏,浙江一带有“丝竹笙”(又称苏笙,十七根苗);北方山西、陕西、内蒙以及东北等地有“圆笙”;安徽、山东、河南等部分地区有“方笙”;而主要流传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则称为“芦笙”、“葫芦笙”。西方人后来根据笙的原理,还发明了管风琴、风琴、口琴等自由簧乐器,此则又为后话了。如果说现今如此多形制的笙构成了这种器乐的“流”,那我们不禁要问,“笙”的“源”究竟在哪里呢?


起于南方,传之北方


苗族芦笙演奏家东丹甘先生在《芦笙史探索》中认为:“笙族乐器(竽、笙、芦笙、葫芦笙、瓢笙)很可能起源于我国南方地区,然后才流传到我国北方,因为南方盛产竹子。我们不可想象这些竹管乐器会起源于没有竹子的北方。”此说当足信。而据常年从事芦笙研究和教学工作的范元祝先生的考证,如果将明清以降宫廷乐中使用的笙和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芦笙考察比较,会发现这些笙和芦笙的形制各有不同,但声学结构则完全一样,为一簧一音的自由簧乐器。更确切地说,我国现行的传统十七簧笙,以及十七管十四簧、十七管十三簧笙和十四簧方笙,在北方汉族地区的民间仍普遍流行,经历朝历代改良发展了管簧数;传统的六管六簧芦笙及配套使用的六管五簧、四簧甚至三簧、二簧等芦笙,则在南方的苗、侗、水、瑶等少数民族地区流行极广,较多保留了原始笙的形制。


▲在我国西南许多少数民族中,芦笙是家家都要拥有的一件乐器,制作芦笙的能工巧匠也因此备受尊重。图为贵州省黔东南雷山县的苗族村民莫厌学在展示芦笙制作技艺  图/视觉中国


1978年湖北随州曾侯乙墓的发掘现场,人们除了看到了举世震惊的编钟,还发现了三件古笙(竽),其笙斗为匏制,为竹制。这和我国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至今仍使用的匏斗竹簧的葫芦笙可谓惊人相似。如果说很难想像竹制的笙起源于没有竹子的北方,东丹甘先生大胆假设,很有可能笙就产生于上古涿鹿之战之后,三苗的始祖蚩尤为躲避炎黄部落的追击而从长江流域南下的时候。:“今日西南诸落后种族几乎每人皆有一芦笙,郭沫若氏以为殷代之竽及和系由落后种族传来,我甚同意”。


由于文字资料的欠缺,我们无法确知笙最确切的产生流变。但如果起源于南方不假,那么循着西南少数民族的上古历史,我们大概能够推断:蚩尤部落发明了笙,后来,经过尧、舜、禹多次连续进攻蚩尤的后代三苗,“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放灌兜”于崇山,其所创的笙也就跟随主人的遭遇四方流传。在不断迁徙的过程中,笙成为三苗后代纪念先祖、凝结族群力量的象征,其形制大约相当于今天彝族、拉祜族仍多使用的葫芦笙。而差不多在同时期,自渤海入住中原的殷族,则在自身文化并不发达的情况下大量吸收了南蛮文化。传到殷商及以后的楚国的葫芦笙经过改革,特别是楚人的改革,变成了马王堆和随县出土的那种竽——今之笙;而被流放到湘黔边境的三苗后代,成为今天的苗瑶等族,则将葫芦笙改良成为了今天的芦笙。


▲敦煌壁画西方净土变中的伎乐图,此为牛玉生临摹。或坐或立的乐伎们聚精会神地演奏着琵琶、箜篌、阮弦、横笛等乐器,能看出哪位在演奏笙么 图/视觉中国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著名跨界音乐人、笙演奏家吴彤是北京民乐世家“宏音斋”的第四代传人。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要求他学习笙,从开始的不喜欢到后来慢慢摸到了笙的脾性,他这样表达最初的喜悦:“这种(乐器)语言是自言自语,我一个人在的时候再也不觉得孤独了,好像一下午很快就过去。我演奏完了以后,音乐好像带我去做了一次很远的旅行。” 笙的悠游自洽,很符合文人雅士的心理。如果翻阅古典诗词,会发现“笙”的意象甚多,大多是安静或凄婉的氛围中,诉说一种不怨不艾、清雅和正的情愫。而这种个人情愫的逡巡婉转,徐志摩在《再别康桥》中亦有引用:“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正所谓“直而不居,曲而不兆,疏音简节,乐不及妙”(晋·潘岳《笙赋》),诗人淡淡的离愁别恨,就这样用“别离的笙箫”拨动了你我心弦,兀自让人停下脚步,挥一挥衣袖,道一声珍重。


点击边框调出视频工具条
 

▲跨界音乐人吴彤在“一席“的演讲《笙歌》


在众多的民族乐器中,笙不似唢呐的激昂高亢,不比钟鼓的铿锵立身,亦不是古琴琵琶的多愁善感,而更多传达一种“和德清正”的祥和意境。更进一步去了解,会发现这个乐器真正的演奏难度在于它的和声。吴彤说,最想抓人的乐音,笙却做不到;但是琵琶、唢呐、笛子、大鼓凑在一块各说各话无法融合时,笙却又能在其中穿针引线合而为一。比如许多诗人也都曾描写过笙乐在群集宴乐时带来的氛围,周邦彦“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刘禹锡“鸾声窈眇管参差,清韵初调众乐随”,但所有这些诗词,说回来却都不如《诗经·小雅》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来的著名。这首周王宴会群臣宾客时所做的乐歌,被认为是表现和乐盛况的上古之作。“鼓瑟吹笙”的乐音让宾客能够将“呦呦鹿鸣”的郊野心境带到群集宴礼中来,一起一兴中,和谐“笙”音沁人心脾。


既是乐器,又是神器


除了合奏协鸣,笙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中间有以乐代话的特色,也就是人们会根据笙的音阶、节奏代替语言,达到记录文化历史、传情达意之功效。因此芦笙也被这些无字的少数民族社会奉为第二幅喉咙。巧的是,这种以乐代话的笙语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也有6首,据说孔子编纂的305首“诗”中,最后6首就是有声无辞,完全由笙来演奏的乐曲。只可惜这6首笙诗到秦时已经亡佚。如果真要抚今追昔,或许它们就存在于苗族、侗族、瑶族、彝族悠扬的芦笙乐音中呢。


▲4名男子分别吹奏不同大小的芦笙


而除了以乐代话,笙还能带来礼乐之序。古人形容笙乃“太簇之气,正月之音”,是特别适合在正月演奏的乐器,有着寓意万物生长的声音。今天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吹起芦笙奏响一年的丰收喜庆都是年节当中必不可少的。苗人以十月为岁首,所谓“十月苗民乐事忙,斗牛才罢启歌场。一翎鸡毛当头插,十部芦笙响未央”,说的大概就是芦笙吹起万物生生不息的景象。


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凯里市舟溪镇,苗族同胞汇聚一堂跳芦笙舞,数千支芦笙在几十个圆圈中共鸣,震撼山岳 图/视觉中国


而作为先祖遗留的宝贵乐器,笙在西南少数民族中更是荷载了图腾象征意义,在祭祀、婚姻、民俗、纪事、娱乐等社会生活中都负载了相当多的角色功用。以苗族为例,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都必须学会吹奏笙曲。这门技艺的掌握,不仅能让他们学会与人沟通交往,学会谋生利群,而且也教会了他们苗族人的历史,苗族人立身处世之道。芦笙之于苗族,既是祭祀活动中具有“通灵功能”的法器、乐器,又是具有语义性的教化工具,还是具有某种记事含义的文化物。可以说,芦笙就像具有双重身份的巫师和寨老,是苗族社会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门乐器;它也像是传情达意的红娘,用如泣如诉的声音穿起苗家人的生死爱恋。


▲著名芦笙演奏家陈葆坤吹奏《芦笙恋歌》


由于这些广泛的使用价值,芦笙本身的艺术形式也得到了不断丰富和发展。芦笙歌、芦笙语、芦笙舞,不一而足,形成了极为丰富的芦笙文化。由芦笙唱主角的“芦笙会”更是花样繁多,赛芦笙、鼓社芦、跳花坡、跳笙……如果赶上这样的节日,不仅会看到“芦笙响,脚板痒”的乐舞盛况,也会聆听到不同的芦笙和鸣所奏出的交响乐一般的芦笙曲。如今,这些原生态的芦笙曲也为越来越多的作曲家带来灵感,许多芦笙乐曲不仅增加了歌词,扩充了声部,甚至被改编为交响乐曲飘洋过海。今天看完这篇文章,不知耳畔再响起芦笙音调,您会不会生发出一些不一样的感慨呢?

编辑|ariespopo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

转载合作请加微信号:tulip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