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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乡的路上我身披大雪 | 李轻松

2020-11-30 00:4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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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崇拜的山鹰

 

鹰啊,山鹰,我跟你飞了多少年了,

你却全然不知。我的影子单薄

薄过白纸。我左望是医巫闾山

右望是白狼河,中间是巨大的荒凉!

我要跪拜的青岩寺与万佛堂

都隐在尘埃里。一个褐色的阴影飘移

瞬间的破溃,下坠。你的视力在视野之外

在地理之外。高山草原与针叶林

构成了你的闪电

被你击中的山河都有了自己的性格

和高纬度的战栗。

兔子与野鸡都断了退路,

断了一段光阴。你只带我飞过

只一个眼神,我就销了魂。

我的魂儿一丢一生,一丢万世……

我怀着夺命的羽翼

手执雨箭,身披春天的隐情。

我用鹰勾重新勾勒高于尘世的山水

用鹰爪勾引那桃的红,梨的白

那断魂的空……

我唯一的六道,不在轮回之中

而在云端,心外,物外

在阅尽的山冈。羽毛夹在书卷中

鹰在书页中提了提翅——

众生在上,我不在,风在。

 

 

山间小寺

 

山坡向阳,山间小寺,

孤悬雾中。我偏爱你的地势之险

更偏爱你的冷清之境。

仿佛被遗世被寥落。几点行人,

与乌鸦一样黑,散落在荒径

那幽处的一声鸟鸣,稍带凉意

那空谷的一朵兰花,与泉水相映

通往空门的路上荆棘横生

在河水里也摸不到石头

河边埋下的白骨又长出新绿

我坐下,清凉、干净。

我要卸下今生的戏装,水袖搭肩

不说台词,素面、裸足

才能配得上这一坡的荒凉

我只唱一句,且从一朵云上折回

“小河流水哗啦啦响……”

又溅在岩石之上,或隐在一叶菩提里

我已半人半仙。经过的一地碎花

一世恩怨,一盏长明灯

都在那座半掩的寺门里

在那半朵花的宗教里

达成默契:来世山高水长

我再也遇不到人间、山寺

遇不到陌路、黄花……

 

 

夜半醒来

 

烟花又起,旧符依然

故乡在对联里鲜活、枯萎

鸡对鸭讲:那不再祭祀的祖先

那纸人纸马的哀怨

那无法过河的船只好返身

如今都有了自己的身世

渡人必得先渡己——

风对牛讲:那不再质朴的河山

琉璃之瓦的月影

消失于山间的走兽

烟魂伏在某个节气里隐约在哭

鸭蛋青似的黎明无法破晓

雄鸡叫了三遍。第一遍露水盛情

第二遍万物孕育

第三遍鬼影循形

月落了西天,我只剩下败柳吹笛

花鸟齐喑。我试图在回忆中自救

一层窗纸终被捅破

一些乱世的红颜,经声中的木鱼

都把俗世遗弃了三回

而我在巨大的喧嚣声中

再一次醒来,仿佛看见更惨白的脸

更幽深的月亮,浮现出霜迹……

 

 

娘家隔着三生

 

梦中的三姑,逆风而行

娘家有三棵树,一棵桃树

一棵枣树。它的边上还有一棵梨树

桃叶是能避邪的,她穿不透

风糊住了她的嘴唇。她哭不出声,

犹如哽咽——家门是朝了南的,

如今成了死角。那拍响的窗棂,

声声都是绝壁。山南有水,水北有家

而她属阴。一匹纸马也要过河

半江弱水,半江河灯

……目睹它殉了葬

殉了三世的情缘。我途中为她焚纸

转了三圈。我要领着她的亡灵

跟着一阵旋风回家——

盛夏的棉铃花开得那么盛!

像她那张青春的脸。

粉红,红里透白、白里带雪

她终是开了口唱戏:

金枝被打、茶瓶无计、二姐思夫

每一出都唱到月亮偏西

三星暗淡,唱着唱着便跟着戏文走失

等到她终于找到了锣鼓点

碎步而回,却是山重水复,娘家已隔三生……

 

 

题一张老照片

 

康德四年的二月十九日

早春的风还停在山后。父亲两岁

比虎头寺的香火还小

在义县三署迎仙堡村,证果法师的讲经会

使一场春风都带了佛性

那旧时山川,孤独岩石

与卷在经声中的梨花苞蕾

裹在长袍马褂里的祖辈们一样

都从那严冬中挣扎了出来

戴貂皮帽子的富人,戴狗皮帽子的穷人

一个个都慈眉善目。他们站在山腰间

像一株株丰美的梨树

有人手执念珠,有人屯着袄袖

有人美髯飘飘,有人深藏忧郁

连飞过的鸟儿都已超然

我祖父的兄弟,他们高鼻大相

一脸的沉静。他们刚在佛前许过愿

菩萨还在,请荫庇他们的子孙后代

请所有的业障都有因果吧

待到梨花再开时,已是80年后

我瞬间就认出了,站在人群里

有了一点觉悟的祖父

 

 

时间的灰烬

 

在返乡的路上我身披大雪

在大雪的纷飞中撞到神灵

我背着的亡灵一刻比一刻沉重

 

像我无数次站在旷野上

在秋末冬初的黄昏时分

看着夕阳西下,内心里涌起的那层悲凉

 

如今,我的亲情也成为灰烬的一部分

我与它的疏离,像一根羽毛飘离大地

一个省份就是千万里的乡愁

 

用干枯的河流来抚慰繁华落尽

用漫漫的长夜来叫醒记忆的阴影

连那月色也可以起舞了——

 

一种深如洞箫的声音从林中飘来

虫子的鸣叫也染上了几分凄凉

我的身后跟着一团寒气

 

月亮又大又白,祖坟隐在蒿草中

如果用断流的河水来说

那就是我剩下的唯一故园

 

那已经锈死的角门,那结满了蛛网的屋檐

那庇护过我童年的灵位

如今都已蒙尘。我未等开口却已泪流

 

时间附在被风拍断的窗棂上

窗前的树木,一棵与另一棵,平等、自在

我与这乡村的阴影一样,多余、寂静

 

 

画佛的人

 

画佛的人原是负债的人。他从京城而来

隐了姓埋了声名,落魄于虎头寺

他的笔都像长了眼睛,点到谁谁就活了

就连那棵枯了千年的梨树

也被他点了睛。那山峦为山峦秉了烛

梨花为梨花点了唇

而倚门而立的女人,被拒于山外

夜风不敲佛门,只吹落一两朵花瓣

他画低的眉时却看见了高处的鹰

他画高的云时却看见了低处的花

风把一缕香火送得很远

他的徒弟如今已经作古

一直到故国,可他却是个不能返回的人

 

来源:《诗刊》20167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