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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乃龙论唐代艳情游仙诗

2021-08-04 04:05:37

唐代豔情遊仙詩產生的原因有三個方面:一是源於神仙觀念;二是來自道教有關性的養生術;三是仙話傳說的影響。

遊仙詩中所寫仙女與凡夫之戀,表現了豔情的雅化;

中唐遊仙詩則將豔情詩仙化,道士和女冠之間的戀情被視為仙人之戀。

李商隱的愛情遊仙詩內容深情綿邀,表達婉轉曲折,成為這類詩歌的極品。



作為我國古典詩歌的一大品類遊仙詩的內容一向只被認為由“坎詠懷”和詠“列仙之趣”兩種構成(鐘嶸《詩品》)。事實上這兩種分類法並不能包容遊仙詩的全部內容例如遊仙詩中大量涉及豔情的作品就不屬於上述兩類中的任何一類。還應指出的是建國以來的遊仙詩研究一向都只重視具有社會意義的“坎詠懷”之作而輕視其詠“列仙之趣”至於遊仙詩中涉及豔情的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

遊仙詩之所以被用作豔情的一種載體原因很多主要的有三個方面。

首先是源於神仙觀念。在先民看來神仙不但是人類超越自身生命、生理、生活局限的理想的化身還是美的化身(見拙作《論仙與遊仙詩》,《西北大學學報》1995年第2期)西王母形象的仙化過程很能說明這一點。《山海經·大荒西經》“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西王母同書《西次三經》“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後及五殘。”這是西王母由野人變為厲神的過程形象都是人與獸的揉合體都給人以獰惡的感受。到了仙話《漢武內傳》西王母變成了豔裝少婦“著黃金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飛靈大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雲橘鳳文之視之可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仙女即美女的同義語仙女的別稱“玉女”即因“謂其美如玉也”而得名(李白《飛龍引二首》其二)。因此仙女之美成為遊仙詩的常見內容。李白《上元夫人》“上元夫人誰偏得王母嬌。嵯峨三角髻散垂腰。裘披青毛錦身著赤霜袍。手提女兒閑與鳳吹簫。眉語兩自笑忽然隨風飄。”這是寫仙女飄逸脫俗之美李賀的《蘭香神女廟》“吹簫飲酒醉結緩金絲裙。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錦鱗。密膩頰凝花勻。團鬢分珠濃眉籠小唇。弄蝶和輕妍風光怯腰身。深金鴨冷鏡幽鳳塵。踏霧乘風歸撼玉山上聞。”這是寫仙女雍容華貴之美。誠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在男權社會擁有“仙眷”成為男士一個心照不宣的願望。於是便有了楚襄王的高唐夢有了曹植在《洛神賦》中發出的“人神道殊”之恨。李白《飛龍引二首》其一“宮中彩女顏如花飄然揮手淩紫霞……遨遊青天中其樂不可言其二“騎龍攀天造天關。造天關聞天語。屯雲河車載玉女。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所搗之藥方更是和盤托出了求仙即求美的士人心態。由是觀之對紅顏永駐的仙女的共通傾慕是全由男性組成的遊仙詩作者群借仙述豔的一大內驅力。

其次是來自道教。道教以修煉成仙為終極目的被唐人稱為“仙教”(孟郊《求仙曲》)。道教義理基本上圍繞著如何成仙這個中心展開。在道教家開列出的諸多升仙法門中有關性的養生術——房中術是和金丹大藥行氣並列的三大方術之一(葛洪:《抱樸子·內篇·釋滯》)。這樣求仙與豔情在理論和實踐上就產生了天然的聯繫。試以中唐為例。《國史補》載“長安風俗自貞元……或侈於服食。”《舊唐書·元載傳》載“以載籍沒鐘乳五百分賜中書門下禦史臺五品已上、尚書四品已上。”服食何以成為一時風尚《談苑》以牛僧孺為例披露了個中隱秘“牛僧孺自誇服金石千金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頗多。樂天戲贈詩`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可知服食不為成仙為縱欲。房中術繼六朝之後又在中唐這一特定時期盛行。元和中興時風稍有振作。長慶以後斯風熾。如極力否定神仙之說的韓愈就一面戒人服食(韓愈《故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一面又自餌硫磺(白居易《思舊詩》)。中唐士人尤其是赴京應舉的士人狎妓、戀女冠為風流雅事其時豔情仙化詩的大量湧現都與這種時風直接相關。

再次仙話傳說的影響是促使遊仙詩寫豔情的重要因緣。例如劉阮天臺遇仙故事就被曹唐推演為《劉晨阮肇遊天臺》、《劉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劉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懷劉阮》和《劉阮再到天臺不復見仙子》等首遊仙詩其《玉女杜蘭香下嫁張碩》和《張碩重寄杜蘭香》也本諸仙話《杜蘭香別傳》。



遊仙詩寫仙女與凡夫之戀者當以王翰《賦得明星玉女壇送廉察尉華陰》為代表

洪河之南曰秦嶺,發地削成五千仞。三峰離地皆倚天,唯獨中峰特修峻。上有明星玉女祠,祠壇高眇路逶迤。蛾眉嬋娟又宜笑,一見樵人下靈廟。仙車欲駕五雲飛,香扇斜開九華照。含情遲佇惜韶年,願侍君邊復中旋。江妃玉佩留為念,嬴女銀簫空自憐。仙俗殊途兩情遽,感君無盡辭君去。遙見明星是妾家,風飄雪散不知處。

詩一開始就用層層烘托的手法極寫明星玉女祠的高渺五千初的秦嶺其上是倚天的三峰其中又以中峰最為修峻華山有東西南北中五峰最高峰是南峰而非中峰。詩人故意虛構目的在於極言玉女祠高與天接仙祠就在中峰之巔。這就給人以仙女下凡舉步即達必有其事的感覺。詩寫仙女一寫其美豔“蛾眉蟬娟又宜笑”正面寫其美五色雲飛、香扇半遮是側面烘托其美。二寫其多情“一見樵人下靈廟”寫其勇於追求愛情“含情遲佇”寫其嬌羞。因為仙俗殊途竟能兩情歡洽足慰平生見出仙女的喜出望外也因為仙俗殊途所以空有“願侍君邊”之願、“感君無盡”又不得不“辭君去”寫出仙女與樵夫生別的無奈和痛苦。明知別後樵人不可能到“妾家”卻情不自禁地說“遙望明星是妾家”好讓樵人日後遙望以慰相思用心良苦。這首詩不但刻畫了一位栩栩如生的美麗多情的仙女形象還抒寫了一個哀豔動人的仙凡愛情故事這在遊仙詩史上都具有開創意義。詩為送廉察赴華陰作縣尉而作卻不寫送別之情或盼歸之意而是借此為由敘述了一個美麗動人、發生在華陰境內的仙凡戀愛故事。這確乎是一件別致的禮物。無疑廉察持此詩赴任那種對富有傳奇色彩的目的地的嚮往會沖淡他辭帝都、別友人的惆悵。

正面寫仙人之戀的當以曹唐為代表。他的小遊仙詩把想像中的仙人愛情寫得最為全面和感人。如其三十三“玉童私地誇書劄偷寫雲謠暗贈人。”這是少男的初戀其九十八“攀花笑春風裏偷折紅桃寄阮郎。”這是少女的初戀。“私、偷、暗”正是初戀階段典型的行為特徵一。其七“黃龍掉尾引郎去使妾月明何處尋”這是戀人惆悵的別離。其六十二寫一個癡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聞君新領八霞司此別相逢是幾時妾有一雲母酒請君終宴莫推辭。”郎君即將遠別高就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不讓她知道她得到消息後趕來餞行他還想推脫搪塞於是才有仙女的末句之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豈不可歎其四十“雲鶴冥冥去不分落花流水恨空存。不知玉女無期信道與留門卻閉門。”此詩亦寫“落花流水”之“恨”但卻是個癡情男子負心女的故事。原得到玉女虛門以待許諾的他滿懷希望踐約誰知道竟是重門深鎖她之違約是無情的戲弄還是怕招非議而臨時改變初衷這些想像中的仙國戀人的生活被寫得情深意濃很有樂府民歌風味。

曹唐有意識地運用現實生活經驗來描繪天國使虛幻的彼岸具有強烈的立體感。如其八十八“青苑紅堂壓瑞雲月明閑宴九陽君。不知昨夜誰先醉書破明霞八幅裙。”醉後狂書顯然是凡間文人雅集生活的仙化。在寫想像中的天國情侶生活時也是如此如其四十二“海樹靈風吹彩煙丹陵朝客欲升天。無央公子停鶯髻笑泥金妃索玉鞭。”所寫的情狀與同時人李商隱《為有》“為有銀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事早朝”極為近似。李商隱從凡間貴姬角度著眼曹唐從仙界公子角度著眼落墨前者女主人公的不滿只藏在心裏後者女主人公的不滿則見諸行動(藏玉鞭)。薛雪在《一瓢詩話》中說曹唐與李商隱的詩是“一樣靈心兩般妙筆此即一例。而曹唐筆下的仙郎向金妃“泥”索玉鞭又使人想起元稹《遣悲懷》“泥他沽酒拔金釵”的親情狀。



將豔情仙化是中唐遊仙詩的一大特徵。豔情的仙化不始於中唐。僅就初唐而言時進士張文成就曾以其狎妓生活為素材創作了傳奇《遊仙窟》敘其奉使河源途經神仙窟受到女主人十娘五嫂的柔情款待宿一宵而去的風流豔遇但只有到了中唐豔情的仙化才成為遊仙詩的一種普遍現象。這一時期男女道士之戀、士人與女冠之戀、士人與之戀、俗世中的男女之戀甚至帝妃之戀都被置於仙境來表現。這種詩壇奇觀的形成與當時“尚蕩”的時風直接相關(見拙作《中唐遊仙詩的社會學闡釋》,《東方叢刊》1996年第1輯)

且看狎妓仙化的情況。“學道西山自托群真之一”的施肩吾(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是中唐大力創作遊仙詩的詩人其作有不少是自敘其風流韻事的如《及第後夜訪月仙子》“自喜尋幽夜新當及第年。還將天上桂來訪月中仙。”金榜題名豔窟銷魂詩的內容當然是庸俗無聊的。但從秋折桂而聯想到此行是月中訪仙這就很自然地將狎妓雅化了。將比為仙女客比為遇仙的劉晨、阮肇是中晚唐人的習慣。《北志》記鄭休範贈天仙哥詩“嚴吹如何下太清玉肌無奈六侏輕崔知之贈福娘詩“怪得清風送異香聘婷仙子曳霓裳。”並是其例。

元稹有《會真詩三十韻》。在道教語彙中“真”與“仙”同義會真即遇仙或遊仙之謂。元稹在所著傳奇的《鶯鶯傳》中說張生有《會真詩》一首贈鶯鶯至於本詩則是繼和張生的其實是虛幌一槍。據考證傳中張生即元稹(陳寅《元白詩箋證稿·讀<鶯鶯傳>;孫望《蝸史雜稿·鶯鶯傳事蹟考》)所贈《會真詩》即此三十韻。這詩寫張生與鶯鶯的幽會夾雜著不少色情的內容格調實在不敢恭維。除了“言自瑤華浦將朝碧帝宮”寫前往鶯鶯居所“回步玉塵蒙”寫鶯鶯步態“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寫別後思念尚有些“會真”的意味外其餘全用寫實手法。其後元稹又有《夢遊春三十韻》記其事也用遊仙筆墨。夢境與仙境本來就難辨彼此故詩有“夢魂良易驚靈境難久離”、“近作遊仙詩亦知勞肺腑”等語。詩末所述的“一夢何足良時事婚娶。當年二紀初嘉節三星度。朝玉佩迎高松女蘿附。韋門正全盛多歡裕把自己比作攀附在韋門這棵“高松”上的“女蘿”倒是老實地供認了作者對鶯鶯始亂終棄的真實原因。同時也表明其會真、夢仙云云都不過是詩人不負責任的豔情的雅化罷了。

白居易《長恨歌》的後半部分把李楊的愛情置諸仙境來表現。詩以真摯的感情、高雅的格調、優美的意境替充滿脂粉味的庸俗的中唐豔情仙化詩作了自贖。因此詩已盡人皆知故本文存而不論。



道教既以修仙為宗旨道門中人——道士和女冠被視為仙人仙女成為順理成章的思維定勢他們之間產生的戀情很自然地被目為仙人之戀。初唐“四傑”之一駱賓王的《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即一例“別有仙居對三市銀宮相向起。臺前鏡影對仙娥樓上簫聲隨鳳史。”是寫王李初時“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和美情感生活“三鳥聯翩報消息盡言真侶出遨遊“不能京兆畫蛾眉翻向成都騁“竹仗成龍去不難去去無消息寫李榮京遊樂不思蜀和王靈妃的怨。駱賓王仙化王李這對道門情侶的悲歡離合體現出了詩人“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的“俠骨”(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

追求女冠是中唐士人的一種時髦如李群玉《龍安寺佳人阿最歌八首》其五“不是求心印都緣愛綠珠。何須同泰寺然後始為奴。”就表示為了獲得阿最這位龍安寺佳人的愛不惜捨身為奴。基於同樣的理由士人與女冠之戀很自然成為遊仙詩的題材士人更容易理直氣壯地把自己比為劉阮或蕭史如施肩吾《贈女道士鄭玉華二首》其一“世間風景那堪戀長笑劉郎漫憶家《清夜憶仙宮子》“夜靜門深紫洞煙孤行獨坐憶神仙。三清宮裏月如晝十二樓中何處眠”這是施憶女冠《贈仙子》“鳳管鶴聲來未足懶眠秋月憶蕭郎這是女冠憶施。同理元鎮的《劉阮妻二首》其一“仙洞千年一度閑等閒偷又偷回”和馬戴的《題女道士居共知仙女麗莫是阮郎妻”也並非只是敷衍劉阮天臺遇仙故事而已。

表現與女冠真摯愛情的有晚唐李商隱。

李商隱早年曾有求仙學道經歷,他在學仙玉陽時與女冠戀愛並形之於詩,並非捕風捉影之談。其《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有云:“早忝諸孫末,俱從小隱招。心懸紫雲閣,夢斷赤城標。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玉簫。山連玄圃近,水接絳河遙。”詩人把學仙的玉陽寫成與玄圃絳河相鄰的仙境,詩中的秦娥即弄玉,代指女冠。韓愈《誰氏子》說:“非癡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所慕靈妃媲蕭史。”從韓詩可知,玉陽山不僅是求仙的勝地,還是求愛的勝地。韓愈所說的“靈妃”即李商隱所說的“秦娥”,亦即《水天閒話舊事》中詩人“曾逢”的“月姊”,代指女冠。馮浩注云:“詩敘隱居學仙,而所引多女仙,凡集中敘學仙事皆可參悟。”所見極是。李商隱《玉山》詩有云:“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玉山即玉陽山的省稱,玉水即玉陽山中那條詩人極其珍愛並以之為自己名號的玉溪。這兩句表明所寫即其學仙的玉陽山。末兩句由上天梯和仙人馭以升天的龍鳳想到要與所愛——秦娥相攜仙去的幻想。從《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可知,李商隱所戀的是華陽觀的宋氏女冠。《中元作》是李商隱借遊仙寫詩人與宋真人初戀情景的作品:

絳節飄搖空國來,中元朝拜上清迴。羊權雖得金條脫,溫嬌終虛玉鏡臺。曾省驚眠聞雨過,不知迷路為花開。有娀未抵瀛洲遠,青雀何如鴆鳥媒。

詩的前半部分寫詩人與那人在中元法會相遇後半部分寫歸後相思。中元節是道教的重大節日也是男女遊冶的節日。與李商隱同時的李《中元夜》記此節日的盛況“江南水寺中元夜金粟欄邊見月娥。紅燭影回仙態近光動看人多。香飄彩殿凝香麝露澆朝衣雜綺羅。”此可為“空國來”句之注。在“月娥”、“翠”、“綺羅”遍地的絳節商隱與那人互贈了信物詩人自比為仙女綠華贈予金條脫的羊權和贈玉鏡臺給所愛的溫“雖得”、“終虛”兩詞表明雖兩情通好終究不能締結姻盟。“曾省”句暗用巫山神女故事。在這樣的節日裏女冠被目為神(仙)女是很自然的。詩人與所愛相遇有如楚王夢中會神女。聞雨而夢回“驚眠聞雨過”。“不知”句暗用劉阮天臺桃花山遇仙故事“花開而偏磋迷路”馮浩語),是愛河有礁之歎。詩由兩相愛慕卻不能成婚自然地歸結到尾聯空有青鳥傳書而無良媒作合。可知詩人與那女冠的感情是真摯的。

《一片》是詩人熱戀中渴望與伊人相會之作

一片非煙隔九枝,蓬巒仙杖儼雲旗。天泉水暖龍吟細,露畹春多鳳舞遲。榆荚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

詩的前四句寫仙境,飛煙嫋嫋,雲旗齊整,天泉暖水融融,露春色無邊。但鬥轉月移,時光如馳,並不為人駐少時,自然過渡到希求及時相會的主旨。李商隱與女冠那場秘密的戀情終於東窗事發,受到革出道門的處分,其《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淪謫千年別帝宸”道出了這一點。詩人對被逐出玉陽一事感到痛心不已,在詩中多次把自己下山入世說成學仙犯過被謫人寰:《戊辰會靜中出貽同志二十韻》說“中迷鬼道樂,沈為下土民”;《同學彭道士參寥》說“莫羨仙家有上真,仙家暫謫亦千春”。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詩人對傳說中“上清淪謫得歸遲”的聖女大有天涯相識的親切感(李商隱《重過聖女祠》),在聖女祠前感慨叢生,連賦三章,其中的《重過聖女祠》是用遊仙體,有借聖女以寓身世的意味。至於詩人的戀人,則可能受到類似軟禁的處分,其《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詩云:“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次句的“鎖”字透露了其中的消息。“偷桃”用東方朔典,指戀愛;“竊藥”用後羿妻嫦娥典,指學仙;“事難兼”則必為玉陽事發後產生的慨歎。“彩蟾”即《水天閒話舊事》中“月姊曾逢下彩蟾”之所指,微異者是一以月中仙女比情人,一以月中仙物比情人而已。這就再次證明,曾在“竊藥”的同時與詩人有“偷桃”之舉者是題中“宋華陽姊妹”中的一人,此人亦即《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中的宋真人。准此,商隱的名篇《嫦娥》就不視為泛言“從人間的相思別離之情,設想到天上神仙孤獨淒涼之感”(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本篇“解題”)此詩中的嫦娥亦即“竊藥”人正是那位“下彩蟾”與詩人相愛的“月姊”。次句寫她徹夜難眠,末句寫她夜夜無眠。她的孤獨寂寞是咎由自取,此時應“悔”了吧?這種“悔”實是宋真人對自己行事不秘以致暴露的自責。詩人對她此時心情的懸想,表明了他對給所愛帶來不幸的痛悔交加的心情。本詩為她孤獨而悲傷,《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為她有伴賞月(應共三英同夜賞)而欣慰,都源於對她的強烈的愛。

詩人離開玉陽以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上了久無音訊的戀人。《曼倩詞》當是記其事之作“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陳貽先生認為是寫詩人與女冠一見傾心的情事(參見陳貽《李商隱戀愛事蹟考辨》,載《文史》1979年第6期)竊以為未然。詩人的“瑤池歸夢”是在被逐出玉陽後才做的。按東方朔本為歲星墮世間十八年事見《東方朔別傳》此為用本事似不應解為詩人十八歲後學仙。東方朔數偷王母蟠桃事見《博物志》阿環乃上元夫人的侍女是東方朔墮世前的舊識——此代指詩人在玉陽的舊識“又窺”是寫其偶然重逢。

李商隱與宋真人之戀先是道門中熱烈的“仙人之戀”後遭干預以悲劇結局演變成絕望的“仙凡之思”其《聖女祠》詩藹逢仙跡蒼茫滯客途。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異紫姑。腸楚國夢心斷漢宮巫。從騎裁寒竹行車蔭白榆。星娥一去後月姊更來無。寡迷蒼壑羈凰怨翠梧。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詩人的“月姊”自從“歸碧落”後音訊久絕自己如“寡”、“羈凰”迷於蒼壑滯於客途。當年“赤簫吹罷好相攜”的願望成了空想。詩末自責瘋狂愛上她種下了苦果。他自己當時放縱感情缺乏理智簡直是狂夫一個全詩充滿了天上人間、仙凡隔路(她仍在道門,而他已人世)、相會無期的絕望。

李商隱用遊仙詩紀錄了一生一遇的愛情。玉陽之戀因其秘密性和註定的悲劇性詩人熾熱的感情不能不抒又不能明言因而詩情顯得熱烈而深婉。期望與失望、留戀與痛苦、執著與仿徨紛然交織在一起動人心魂耐人尋味。

的確李商隱所愛之美、情愛之濃、結局之幻都唯有一“仙”字方可當之。如上所述借遊仙寫愛情不自商隱始但在此前其他詩人所寫的或是他人之愛如駱賓王是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白居易寫李楊之戀或是不負責任的愛元稹之寫鶯鶯的愛。其內容的深情綿和表達的婉轉曲折使李商隱的愛情遊仙詩成為這類詩歌的極品。原載《廣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