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豔情遊仙詩產生的原因有三個方面:一是源於神仙觀念;二是來自道教有關性的養生術;三是仙話傳說的影響。
遊仙詩中所寫仙女與凡夫之戀,表現了豔情的雅化;
中唐遊仙詩則將豔情詩仙化,道士和女冠之間的戀情被視為仙人之戀。
李商隱的愛情遊仙詩內容深情綿邀,表達婉轉曲折,成為這類詩歌的極品。
作為我國古典詩歌的一大品類,遊仙詩的內容一向只被認為由“坎壈詠懷”和詠“列仙之趣”兩種構成(鐘嶸《詩品》)。事實上,這兩種分類法並不能包容遊仙詩的全部內容,例如遊仙詩中大量涉及豔情的作品,就不屬於上述兩類中的任何一類。還應指出的是,建國以來的遊仙詩研究一向都只重視具有社會意義的“坎壈詠懷”之作,而輕視其詠“列仙之趣”,至於遊仙詩中涉及豔情的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
遊仙詩之所以被用作豔情的一種載體,原因很多,主要的有三個方面。
首先是源於神仙觀念。在先民看來,神仙不但是人類超越自身生命、生理、生活局限的理想的化身,還是美的化身(見拙作《論仙與遊仙詩》,《西北大學學報》1995年第2期),西王母形象的仙化過程很能說明這一點。《山海經·大荒西經》:“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同書《西次三經》:“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後及五殘。”這是西王母由野人變為厲神的過程,形象都是人與獸的揉合體,都給人以獰惡的感受。到了仙話《漢武內傳》,西王母變成了豔裝少婦:“著黃金褡屬,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飛靈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雲橘鳳文之舃,視之可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仙女即美女的同義語,仙女的別稱“玉女”即因“謂其美如玉也”而得名(李白《飛龍引二首》其二)。因此,仙女之美成為遊仙詩的常見內容。李白《上元夫人》:“上元夫人誰?偏得王母嬌。嵯峨三角髻,餘髮散垂腰。裘披青毛錦,身著赤霜袍。手提嬴女兒,閑與鳳吹簫。眉語兩自笑,忽然隨風飄。”這是寫仙女飄逸脫俗之美;李賀的《蘭香神女廟》:“吹簫飲酒醉,結緩金絲裙。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錦鱗。密髮虛鬟飛,膩頰凝花勻。團鬢分珠巢,濃眉籠小唇。弄蝶和輕妍,風光怯腰身。深幃金鴨冷,奩鏡幽鳳塵。踏霧乘風歸,撼玉山上聞。”這是寫仙女雍容華貴之美。誠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在男權社會,擁有“仙眷”成為男士一個心照不宣的願望。於是便有了楚襄王的高唐夢,有了曹植在《洛神賦》中發出的“人神道殊”之恨。李白《飛龍引二首》其一:“宮中彩女顏如花,飄然揮手淩紫霞……遨遊青天中,其樂不可言”,其二:“騎龍攀天造天關。造天關,聞天語。屯雲河車載玉女。載玉女,過紫皇,紫皇乃賜所搗之藥方”,更是和盤托出了求仙即求美的士人心態。由是觀之,對紅顏永駐的仙女的共通傾慕,是全由男性組成的遊仙詩作者群借仙述豔的一大內驅力。
其次是來自道教。道教以修煉成仙為終極目的,被唐人稱為“仙教”(孟郊《求仙曲》)。道教義理基本上圍繞著如何成仙這個中心展開。在道教家開列出的諸多升仙法門中,有關性的養生術——房中術是和金丹大藥、行氣並列的三大方術之一(葛洪:《抱樸子·內篇·釋滯》)。這樣,求仙與豔情在理論和實踐上就產生了天然的聯繫。試以中唐為例。《國史補》載:“長安風俗,自貞元……或侈於服食。”《舊唐書·元載傳》載:“以(元)載籍沒鐘乳五百分賜中書門下禦史臺五品已上、尚書四品已上。”服食何以成為一時風尚,《談苑》以牛僧孺為例披露了個中隱秘:“牛僧孺自誇服金石千金,甚得力,而歌舞之妓頗多。樂天戲贈詩云:`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可知服食不為成仙為縱欲。房中術繼六朝之後又在中唐這一特定時期盛行。元和中興,時風稍有振作。長慶以後,斯風復熾。如極力否定神仙之說的韓愈就一面戒人服食(韓愈《故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一面又自餌硫磺(白居易《思舊詩》)。中唐士人(尤其是赴京應舉的士人)以狎妓、戀女冠為風流雅事,其時豔情仙化詩的大量湧現,都與這種時風直接相關。
再次,仙話傳說的影響是促使遊仙詩寫豔情的重要因緣。例如劉阮入天臺遇仙故事就被曹唐推演為《劉晨阮肇遊天臺》、《劉阮洞中遇仙子》、《仙子送劉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懷劉阮》和《劉阮再到天臺不復見仙子》等五首遊仙詩,其《玉女杜蘭香下嫁張碩》和《張碩重寄杜蘭香》也本諸仙話《杜蘭香別傳》。
遊仙詩寫仙女與凡夫之戀者當以王翰《賦得明星玉女壇送廉察尉華陰》為代表:
洪河之南曰秦嶺,發地削成五千仞。三峰離地皆倚天,唯獨中峰特修峻。上有明星玉女祠,祠壇高眇路逶迤。蛾眉嬋娟又宜笑,一見樵人下靈廟。仙車欲駕五雲飛,香扇斜開九華照。含情遲佇惜韶年,願侍君邊復中旋。江妃玉佩留為念,嬴女銀簫空自憐。仙俗殊途兩情遽,感君無盡辭君去。遙見明星是妾家,風飄雪散不知處。
詩一開始就用層層烘托的手法極寫明星玉女祠的高渺:五千初的秦嶺,其上是倚天的三峰,其中又以中峰最為修峻(按:華山有東西南北中五峰,最高峰是南峰而非中峰。詩人故意虛構,目的在於極言玉女祠高與天接),仙祠就在中峰之巔。這就給人以仙女下凡,舉步即達,必有其事的感覺。詩寫仙女,一寫其美豔:“蛾眉蟬娟又宜笑”正面寫其美;五色雲飛、香扇半遮是側面烘托其美。二寫其多情:“一見樵人下靈廟”寫其勇於追求愛情,“含情遲佇”寫其嬌羞。因為仙俗殊途,竟能兩情歡洽,足慰平生,見出仙女的喜出望外;也因為仙俗殊途,所以空有“願侍君邊”之願、“感君無盡”又不得不“辭君去”,寫出仙女與樵夫生別的無奈和痛苦。明知別後樵人不可能到“妾家”卻情不自禁地說“遙望明星是妾家”,好讓樵人日後遙望以慰相思,用心良苦。這首詩不但刻畫了一位栩栩如生的美麗多情的仙女形象,還抒寫了一個哀豔動人的仙凡愛情故事,這在遊仙詩史上都具有開創意義。詩為送廉察赴華陰作縣尉而作,卻不寫送別之情或盼歸之意,而是借此為由,敘述了一個美麗動人、發生在華陰境內的仙凡戀愛故事。這確乎是一件別致的禮物。無疑,廉察持此詩赴任,那種對富有傳奇色彩的目的地的嚮往會沖淡他辭帝都、別友人的惆悵。
正面寫仙人之戀的當以曹唐為代表。他的小遊仙詩把想像中的仙人愛情寫得最為全面和感人。如其三十三:“玉童私地誇書劄,偷寫雲謠暗贈人。”這是少男的初戀;其九十八:“攀花笑入春風裏,偷折紅桃寄阮郎。”這是少女的初戀。“私、偷、暗”正是初戀階段典型的行為特徵一。其七:“黃龍掉尾引郎去,使妾月明何處尋?”這是戀人惆悵的別離。其六十二寫一個癡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聞君新領八霞司,此別相逢是幾時?妾有一觥雲母酒,請君終宴莫推辭。”郎君即將遠別高就,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不讓她知道!她得到消息後趕來餞行,他還想推脫搪塞,於是才有仙女的末句之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豈不可歎!其四十八:“雲鶴冥冥去不分,落花流水恨空存。不知玉女無期信,道與留門卻閉門。”此詩亦寫“落花流水”之“恨”,但卻是個癡情男子負心女的故事。原得到玉女虛門以待許諾的他滿懷希望踐約,誰知道竟是重門深鎖!她之違約,是無情的戲弄還是怕招非議而臨時改變初衷?這些想像中的仙國戀人的生活,被寫得情深意濃,很有樂府民歌風味。
曹唐有意識地運用現實生活經驗來描繪天國,使虛幻的彼岸具有強烈的立體感。如其八十八:“青苑紅堂壓瑞雲,月明閑宴九陽君。不知昨夜誰先醉,書破明霞八幅裙。”醉後狂書,顯然是凡間文人雅集生活的仙化。在寫想像中的天國情侶生活時,也是如此,如其四十二:“海樹靈風吹彩煙,丹陵朝客欲升天。無央公子停鶯髻,笑泥金妃索玉鞭。”所寫的情狀與同時人李商隱《為有》“為有銀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極為近似。,李商隱從凡間貴姬角度著眼,曹唐從仙界公子角度著眼落墨;前者女主人公的不滿只藏在心裏,後者女主人公的不滿則見諸行動(藏玉鞭)。薛雪在《一瓢詩話》中說曹唐與李商隱的詩是“一樣靈心,兩般妙筆”,此即一例。而曹唐筆下的仙郎向金妃“泥”索玉鞭,又使人想起元稹《遣悲懷》“泥他沽酒拔金釵”的親怩情狀。
將豔情仙化是中唐遊仙詩的一大特徵。豔情的仙化不始於中唐。僅就初唐而言,武后時進士張文成就曾以其狎妓生活為素材創作了傳奇《遊仙窟》,敘其奉使河源,途經神仙窟,受到女主人十娘五嫂的柔情款待,宿一宵而去的風流豔遇;但只有到了中唐,豔情的仙化才成為遊仙詩的一種普遍現象。這一時期,男女道士之戀、士人與女冠之戀、士人與之戀、俗世中的男女之戀甚至帝妃之戀都被置於仙境來表現。這種詩壇奇觀的形成與當時“尚蕩”的時風直接相關(見拙作《中唐遊仙詩的社會學闡釋》,《東方叢刊》1996年第1輯)。
且看狎妓仙化的情況。“學道西山,自托群真之一”的施肩吾(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是中唐大力創作遊仙詩的詩人,其作有不少是自敘其風流韻事的,如《及第後夜訪月仙子》:“自喜尋幽夜,新當及第年。還將天上桂,來訪月中仙。”金榜題名,豔窟銷魂,詩的內容當然是庸俗無聊的。但從秋闈折桂而聯想到此行是月中訪仙,這就很自然地將狎妓雅化了。將比為仙女,將狎客比為遇仙的劉晨、阮肇是中晚唐人的習慣。《北里志》記鄭休範贈天仙哥詩:“嚴吹如何下太清,玉肌無奈六侏輕”;崔知之贈福娘詩:“怪得清風送異香,聘婷仙子曳霓裳。”並是其例。
元稹有《會真詩三十韻》。在道教語彙中,“真”與“仙”同義,會真即遇仙或遊仙之謂。元稹在所著傳奇的《鶯鶯傳》中說張生有《會真詩》一首贈鶯鶯,至於本詩,則是繼和張生的,其實是虛幌一槍。據考證,傳中張生即元稹。(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讀<鶯鶯傳>》;孫望《蝸史雜稿·鶯鶯傳事蹟考》)所贈《會真詩》即此三十韻。這詩寫張生與鶯鶯的幽會,夾雜著不少色情的內容,格調實在不敢恭維。除了“言自瑤華浦,將朝碧帝宮”寫前往鶯鶯居所,“回步玉塵蒙”寫鶯鶯步態,“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寫別後思念尚有些“會真”的意味外,其餘全用寫實手法。其後元稹又有《夢遊春三十韻》記其事,也用遊仙筆墨。夢境與仙境本來就難辨彼此,故詩有“夢魂良易驚,靈境難久離”、“近作遊仙詩,亦知勞肺腑”等語。詩末所述的“一夢何足云,良時事婚娶。當年二紀初,嘉節三星度。朝荦玉佩迎,高松女蘿附。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把自己比作攀附在韋門這棵“高松”上的“女蘿”,倒是老實地供認了作者對鶯鶯始亂終棄的真實原因。同時也表明其會真、夢仙云云都不過是詩人不負責任的豔情的雅化罷了。
白居易《長恨歌》的後半部分把李楊的愛情置諸仙境來表現。詩以真摯的感情、高雅的格調、優美的意境,替充滿脂粉味的庸俗的中唐豔情仙化詩作了自贖。因此詩已盡人皆知,故本文存而不論。
道教既以修仙為宗旨,道門中人——道士和女冠被視為仙人仙女成為順理成章的思維定勢,他們之間產生的戀情很自然地被目為仙人之戀。初唐“四傑”之一駱賓王的《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即一例:“別有仙居對三市,金闕銀宮相向起。臺前鏡影對仙娥,樓上簫聲隨鳳史。”是寫王李初時“相憐相念倍相親,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和美情感生活;“三鳥聯翩報消息,盡言真侶出遨遊”,“不能京兆畫蛾眉,翻向成都騁騶引”,“竹仗成龍去不難,龍飙去去無消息”,寫李榮京遊樂不思蜀和王靈妃的怨怼。駱賓王仙化王李這對道門情侶的悲歡離合,體現出了詩人“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的“俠骨”(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
追求女冠是中唐士人的一種時髦,如李群玉《龍安寺佳人阿最歌八首》其五:“不是求心印,都緣愛綠珠。何須同泰寺,然後始為奴。”就表示為了獲得阿最這位龍安寺佳人的愛,不惜捨身為奴。基於同樣的理由,士人與女冠之戀很自然成為遊仙詩的題材,士人更容易理直氣壯地把自己比為劉阮或蕭史,如施肩吾《贈女道士鄭玉華二首》,其一云:“世間風景那堪戀,長笑劉郎漫憶家”;《清夜憶仙宮子》:“夜靜門深紫洞煙,孤行獨坐憶神仙。三清宮裏月如晝,十二樓中何處眠?”這是施憶女冠;《贈仙子》:“鳳管鶴聲來未足,懶眠秋月憶蕭郎”,這是女冠憶施。同理,元鎮的《劉阮妻二首》其一:“仙洞千年一度閑,等閒偷入又偷回”和馬戴的《題女道士居》“共知仙女麗,莫是阮郎妻”也並非只是敷衍劉阮天臺遇仙故事而已。
表現與女冠真摯愛情的有晚唐李商隱。
李商隱早年曾有求仙學道經歷,他在學仙玉陽時與女冠戀愛並形之於詩,並非捕風捉影之談。其《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有云:“早忝諸孫末,俱從小隱招。心懸紫雲閣,夢斷赤城標。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玉簫。山連玄圃近,水接絳河遙。”詩人把學仙的玉陽寫成與玄圃絳河相鄰的仙境,詩中的秦娥即弄玉,代指女冠。韓愈《誰氏子》說:“非癡非狂誰氏子,去入王屋稱道士……所慕靈妃媲蕭史。”從韓詩可知,玉陽山不僅是求仙的勝地,還是求愛的勝地。韓愈所說的“靈妃”即李商隱所說的“秦娥”,亦即《水天閒話舊事》中詩人“曾逢”的“月姊”,代指女冠。馮浩注云:“詩敘隱居學仙,而所引多女仙,凡集中敘學仙事皆可參悟。”所見極是。李商隱《玉山》詩有云:“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玉山即玉陽山的省稱,玉水即玉陽山中那條詩人極其珍愛並以之為自己名號的玉溪。這兩句表明所寫即其學仙的玉陽山。末兩句由上天梯和仙人馭以升天的龍鳳想到要與所愛——秦娥相攜仙去的幻想。從《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可知,李商隱所戀的是華陽觀的宋氏女冠。《中元作》是李商隱借遊仙寫詩人與宋真人初戀情景的作品:
絳節飄搖空國來,中元朝拜上清迴。羊權雖得金條脫,溫嬌終虛玉鏡臺。曾省驚眠聞雨過,不知迷路為花開。有娀未抵瀛洲遠,青雀何如鴆鳥媒。
詩的前半部分寫詩人與那人在中元法會相遇,後半部分寫歸後相思。中元節是道教的重大節日,也是男女遊冶的節日。與李商隱同時的李郢《中元夜》記此節日的盛況云:“江南水寺中元夜,金粟欄邊見月娥。紅燭影回仙態近,翠鬟光動看人多。香飄彩殿凝香麝,露澆朝衣雜綺羅。”此可為“空國來”句之注。在“月娥”、“翠鬟”、“綺羅”遍地的絳節,商隱與那人互贈了信物,詩人自比為仙女萼綠華贈予金條脫的羊權和贈玉鏡臺給所愛的溫嶠。“雖得”、“終虛”兩詞表明雖兩情通好,終究不能締結姻盟。“曾省”句暗用巫山神女故事。在這樣的節日裏,女冠被目為神(仙)女是很自然的。詩人與所愛相遇有如楚王夢中會神女。聞雨而夢回,故云“驚眠聞雨過”。“不知”句暗用劉阮天臺桃花山遇仙故事,“花開而偏磋迷路”(馮浩語),是愛河有礁之歎。詩由兩相愛慕卻不能成婚,自然地歸結到尾聯空有青鳥傳書而無良媒作合。可知詩人與那女冠的感情是真摯的。
《一片》是詩人熱戀中渴望與伊人相會之作:
一片非煙隔九枝,蓬巒仙杖儼雲旗。天泉水暖龍吟細,露畹春多鳳舞遲。榆荚散來星斗轉,桂花尋去月輪移。人間桑海朝朝變,莫遣佳期更後期。
詩的前四句寫仙境,飛煙嫋嫋,雲旗齊整,天泉暖水融融,露畹春色無邊。但鬥轉月移,時光如馳,並不為人駐少時,自然過渡到希求及時相會的主旨。李商隱與女冠那場秘密的戀情終於東窗事發,受到革出道門的處分,其《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淪謫千年別帝宸”道出了這一點。詩人對被逐出玉陽一事感到痛心不已,在詩中多次把自己下山入世說成學仙犯過被謫人寰:《戊辰會靜中出貽同志二十韻》說“中迷鬼道樂,沈為下土民”;《同學彭道士參寥》說“莫羨仙家有上真,仙家暫謫亦千春”。出於同病相憐的心理,詩人對傳說中“上清淪謫得歸遲”的聖女大有天涯相識的親切感(李商隱《重過聖女祠》),在聖女祠前感慨叢生,連賦三章,其中的《重過聖女祠》是用遊仙體,有借聖女以寓身世的意味。至於詩人的戀人,則可能受到類似軟禁的處分,其《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詩云:“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次句的“鎖”字透露了其中的消息。“偷桃”用東方朔典,指戀愛;“竊藥”用後羿妻嫦娥典,指學仙;“事難兼”則必為玉陽事發後產生的慨歎。“彩蟾”即《水天閒話舊事》中“月姊曾逢下彩蟾”之所指,微異者是一以月中仙女比情人,一以月中仙物比情人而已。這就再次證明,曾在“竊藥”的同時與詩人有“偷桃”之舉者是題中“宋華陽姊妹”中的一人,此人亦即《贈華陽宋真人兼寄清都劉先生》中的宋真人。准此,商隱的名篇《嫦娥》就不視為泛言“從人間的相思別離之情,設想到天上神仙孤獨淒涼之感”(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本篇“解題”)。此詩中的嫦娥亦即“竊藥”人正是那位“下彩蟾”與詩人相愛的“月姊”。次句寫她徹夜難眠,末句寫她夜夜無眠。她的孤獨寂寞是咎由自取,此時應“悔”了吧?這種“悔”實是宋真人對自己行事不秘以致暴露的自責。詩人對她此時心情的懸想,表明了他對給所愛帶來不幸的痛悔交加的心情。本詩為她孤獨而悲傷,《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為她有伴賞月(應共三英同夜賞)而欣慰,都源於對她的強烈的愛。
詩人離開玉陽以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上了久無音訊的戀人。《曼倩詞》當是記其事之作:“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陳貽焮先生認為是寫詩人與女冠一見傾心的情事(參見陳貽焮《李商隱戀愛事蹟考辨》,載《文史》1979年第6期),竊以為未然。詩人的“瑤池歸夢”是在被逐出玉陽後才做的。按東方朔本為歲星,墮世間十八年事見《東方朔別傳》,此為用本事,似不應解為詩人十八歲後學仙。東方朔數偷王母蟠桃事見《博物志》,阿環乃上元夫人的侍女,是東方朔墮世前的舊識——此代指詩人在玉陽的舊識,“又窺”是寫其偶然重逢。
李商隱與宋真人之戀,先是道門中熱烈的“仙人之戀”,後遭干預以悲劇結局,演變成絕望的“仙凡之思”,其《聖女祠》詩云:“杳藹逢仙跡,蒼茫滯客途。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異紫姑。腸迴楚國夢,心斷漢宮巫。從騎裁寒竹,行車蔭白榆。星娥一去後,月姊更來無。寡鵠迷蒼壑,羈凰怨翠梧。惟應碧桃下,方朔是狂夫。”詩人的“月姊”自從“歸碧落”後,音訊久絕,自己如“寡鵠”、“羈凰”,迷於蒼壑,滯於客途。當年“赤簫吹罷好相攜”的願望成了空想。詩末自責瘋狂愛上她種下了苦果。他自己當時放縱感情,缺乏理智,簡直是狂夫一個!全詩充滿了天上人間、仙凡隔路(她仍在道門,而他已人世)、相會無期的絕望。
李商隱用遊仙詩紀錄了一生一遇的愛情。玉陽之戀因其秘密性和註定的悲劇性,詩人熾熱的感情不能不抒又不能明言,因而詩情顯得熱烈而深婉。期望與失望、留戀與痛苦、執著與仿徨紛然交織在一起,動人心魂,耐人尋味。
的確,李商隱所愛之美、情愛之濃、結局之幻,都唯有一“仙”字方可當之。如上所述,借遊仙寫愛情不自商隱始,但在此前,其他詩人所寫的或是他人之愛,如駱賓王是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白居易寫李楊之戀;或是不負責任的愛,如元稹之寫鶯鶯的愛。其內容的深情綿邈和表達的婉轉曲折,使李商隱的愛情遊仙詩成為這類詩歌的極品。(原載《廣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