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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子

2021-03-05 20:09:56

那次我嘴角挂起羊角辫儿似的皱纹,仿佛看见一个女孩向自己跑来那么喜悦。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了,成天呆在水泥凝固成的房间里,走在水泥晕散开的楼宇间,从这丛水泥走进那丛水泥,不论从感情还是身姿而言都已经僵硬了,连打个哈欠也是冷冰冰的,像只甲壳虫。我是带着逃离水泥的情绪进入梦乡的。

我的兴奋劲儿完全来自于我的眼睛,那时有一座山翼然飘落在距我十步开外,两侧的山坡款款绽开后,宛如蝴蝶的翅膀,仿佛竞相斑斓着秋天的序曲,那喧嚣嘈杂的色彩把黄昏的时光涂抹得花枝招展。

我沿着峡谷里一条恍如蝶身似胖乎乎又隆起着满布草茎的土路,在柔软的步态中向山之腹地踽踽独行。其时我手里攥着那管心爱的洞箫。

我的洞箫有七个孔,我把手指轻抚在她的窍眼,我把嘴唇对在她的唇上。我软软的给她气息时,她便懂我的心似的吟唱出了我藏于心间的歌子。

我终于吹得乏了,她也避开了我的唇齿,似乎都有了倦意。她瞧着我说:“咱说会儿话吧”。这是个好主意,我已经很少说话了,正求之不得。我收拢了指尖交替搓摩着,“是想讲讲自己的事儿吗?”我问。她像个懂事的孩子笑望着我:“我们都很平凡,大概也没什么可讲的。”“狗尾巴草还有春天呢,我们再平凡故事总还是有一些的吧”,我不甘心地说道。

她听我说“春天”两个字,眼神仿佛一下子就亮了,“对了”,她兴奋地看着我说,“春天的时候我还是竹子呢!”我说,“那你就从竹子讲起吧。”

“春天时在这山里有很多兰花,就是胡适写的《兰花草》里的那种兰花,每年春天都会顶出地皮在茎秆上着了花,这个峡谷里没有风,那花香就弥凝成了浓浓的醉意。兰花不管有人欣赏还是没人欣赏,年年都是那么浓那么醉。那次胡适可能是偶然路过这里吧,就把她带走摆在自家几案还为她写了歌,按理说她名声很大了,但她该开花时还是那么开着。这一点跟我们竹子也是一样,不管文人画师百般形容描画,我们还是我们,长竹笋,拔节,抽叶的过程依旧那么按部就班,不紧不慢,这可能就是常常被人说来道去的“自然”吧。”

她长长的语词像结满了籽粒的谷穗就这么一串一串的在我耳畔窸窣不已。说了这一气儿,人像走了一段路似的看上去都有点喘,像要歇一会儿似的顺便又看着我。我觉得她说得在理,便认真地向她点头。她咽了口唾沫,眼睛眺望着远方,好像在追寻着什么,她叹道:“我常常让我自己这种淡定的‘自然’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万物好像都是这样”,我说。

她又笑了一下,她笑时嘴角堆起两个小小的酒窝,我看着她的酒窝想到了竹节。我说,“那竹子为什么要有竹节呢?”“我也说不好,”她缓了缓,“或许是在长的过程中太用力了吧,总憋着一口气很难松懈下来,像在水里游泳似的憋一口气四肢用力蹬一阵刨一阵,才能往前窜动一段,要生存大概就得这样吧。”

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刚才是说了‘万物好像都是这样’的话吧?”“我刚说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说到这一点,我到觉得万物都还是有功利性的。”“这又怎么说呢?”我望着她。她说:“你看女人的起先只是为了哺乳的吧,女人厚软的皮下脂肪也是为了生育的需要,头发起先也是为了保暖的吧,美是后来附加上去的。因为有用无害,人就说那是美。美是对生活的修饰。”

她比划了一下,“我就是在这么粗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便成了洞箫,如果再细一些或许就被做成了笔管,再粗一些又怕是笔筒也未可知,如果再粗下去没准就是脚手架了呢”。

“这么看好像一切都是随缘似的。”

“做什么大概就是因为缘分吧,做什么不都有累点闲点多点少点的区别吗,这谁也左右不了,左右不了就不提它了吧”,她抬眼望着我,“其实活着关键是心情。”

“做时的心情?”

“其实一生做的就是心情,心情好坏都得一天一天地走下去,心情做得好天就短夜也短,一天一夜过去了,又嘻嘻哈哈地迎来一天一夜,很开心。心情做得不好天也长夜也长,焦灼着或睡不着的眼睛像星星似地眨巴,眨巴出的忧郁烦恼最终还得隐没在早晨的太阳底下,还得在人海里浮游,那是背着心事浮游,那该多重啊!”

“可我常常放不下心事。”

“放下了不就死了吗?”她俏皮地说道。

“话倒是对,总归放不下还是要烦恼的吧?”

“那就像今夜一样吹吹洞箫,做做好梦。月光下的竹影想必是见过的吧,那洒了一地的竹叶在不断重复着一个字,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我疑惑地说道:“莫不是那个‘个’字”。

她说:“‘个’就是竹子的梦。能活出一个‘个’来,心里或许就敞亮了。”

我就是被这个“个”字突然惊醒的,审视梦境仿佛这一切就是迎面飞过来的鸟,未容我看清已随我的步幅落在时间的轴上旋即就传输进记忆的网中。

(注:此文写于2012年,2014年编入散文集《远处》。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