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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罪——愚马(一)

2020-11-15 00:08:49

天王刀法是南秦的护国刀法。

 

身披腥风血雨的张天王被武林中人在黑暗中崇拜与怨恨。

 

张天王睥睨江湖。天王刀在手,就没有到达不了的彼岸。

 

张天王不讲道理,也不讲感情,但张天王注重承诺。只要你和张天王站在一起,就不用惧怕张天王的刀。

 

天王刀是劈出南秦剧烈动荡的刀。

 

严酷如石,冷血如铁的张天王,在他只手遮天,翻江倒海,杀的所有仇家噤声,所有对手伏首的时候,却带领天王山一派由老到小两百零六人,投奔了朝廷。

 

从此江湖中没有了张天王,却有了承阳道经略安抚使,张大人。

 

紧随着天王山,其余武林大小各派也脱离了狭隘偏激的仇杀世界。这些江湖人用武艺为纸,胆识为墨,性命为笔,宣誓出对南秦朝廷的忠贞。江湖人齐心划一的摘下自家黑暗哲学的牌匾,和祖宗沾满血的兵器一起作为传家宝永不外示。朝廷开始根据军功给予江湖儿女敕封与官爵。朝廷的这些赏赐与认可,取代了手上的家伙什和丹田的内力,成为武林中人引以为傲,仗之笑傲四海的通行证。

 

张天王大刀一挥,身段圆滑的敬呈奏章“攘夷开疆,以刀剑宣王道,以暴力庇农桑”。

 

为了表达义无反顾的决心,张天王将大儿子命名为张象。在南秦的神话传说中,象是上尊天王的坐骑与护法神,在保卫天国的战争中,象与诸魔力战至死。临死前,象说道“吾愿九次转世仍为天王坐骑,使天王足履不沾尘埃。”

 

在对外族与仇国的征战讨伐中,张天王的大儿子张象,凭着祖传的天王刀法从一众精兵强将中脱颖而出,在无数的短兵交接与阴谋暗杀中将敌人杀的尸骸遍地。在敌国眼里,张象是活吃人心的凶残恶魔,而在本国人眼里,张象是民族英雄。

 

二十年征战结束,南秦成为了天下第一强国。

 

张象凭借赫赫军功,使王侯贵族忘了他父亲出身江湖的黑暗历史。在张象三十岁的时候,新皇即位,旋即敕封他为南秦武圣,国人尊称张象为“象宗师”。

 

南秦武林永远的铭记住了张家父子的不世传说,不仅仅因为江湖人成为了朝廷命官,私利得到了实惠,更是因为张家父子成了南秦所有国民心目中的旗帜,只要你有胆魄有本事,凭借一柄钢刀,就能万夫莫敌。

 

一手开创新世道,张天王理应感到骄傲与自豪,历史上没有多少对父子能拼搏出如此功业。由天王山变成的天王府,已经受到全天下的敬仰,成为了权力与实力的象征。但是不知道张天王是不是吸光了天王山一派所有的运气,或是因杀戮过多而遭遇了上天的诅咒,张天王的第二个儿子,是一个先天的白痴,之后张天王再无子嗣。而象宗师继承了父亲的厄运,不管他纳了多少房妻妾,都无一生育。

 

张天王把家族的厄运都归咎于他的第二个儿子。第二个儿子一出生,大家就忍不住发出惊呼。生出的男婴是个典型的畸形,他的两只眼睛几乎长在头颅两侧,圆睁着眼,两眼之间是一张狭长的脸。婴儿都是哭着出生的,这是畸形儿却是笑着出生的。

 

张天王抱过畸形儿,就要摔死他,妻子和张象拦住了他。

 

南秦是天下拥有最丰沛草原的万马之国,马是最常见的畜生,而这个畸形儿又长着马脸与马的眼睛,张天王忍住难以咽下的嫌弃,为这个孩子起名为张马。

 

从此之后,张天王不能再见到张马。张马是个畸形怪胎,他丑陋而愚蠢。张天王每逢心意不顺,就会把怒火洒向天王府的每一个人。但他只诅咒张马,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让我摔死他,张马就是我们全族的厄运,他是死于我刀下懦夫还魂归来的诅咒,他是苍天无眼降下的噬天之罪。自他出生后,家里诸事再无一件顺遂。张天王总是这样怒喝到。

 

你们看看他,他甚至不是人,他连一条狗都不如,你们与其养他做宠物,还不如一刀了解他,何苦让他在人世凭空经受折磨,并让他人也受折磨。

 

在张天王大发雷霆时,包括象宗师的所有人都噤声不敢出气,张马却裂开嘴痴痴的笑着,说,爹,看,看,削,苹果,爹,爹,吃,嘿嘿,嘿嘿。

 

仍像出生时那样,张马两眼之间的距离比常人宽了一倍,从侧面看去,他的眼睛似乎是与耳朵共处一个平面。张马傻傻的笑着,浑身脏兮兮的,成群的虱子在他油腻的衣袍中钻进钻出。张马痴痴的向张天王伸出张开的手,手里面汗津津的有一只被削光了果肉的苹果核。

 

严酷冷血的张天王看着这个傻儿子,竟然露出了悲苦的神情。

 

天降大罪啊。

 

象宗师看着张马的眼睛,却觉得那眼睛里有琥珀色的光彩,像天生的夜明珠,执着的透过白翳发出柔光。张马的嘴角总是咧着笑,他从出生起就是这样。象宗师觉得张马的笑像大佛的笑,只有张马这种内心空无一物的傻子,才会有这样呆傻纯真的笑容。

 

张马作为天王府的难以洗刷的耻辱,被悄悄的隐匿起来。张马从来不被允许离开天王府,当宾客来临时,他就被囚禁在伙房里的地窖中。在天王府张马是可见却不可说的秘密,敢将张马存在的秘密诉诸于外界者,格杀勿论。

 

因为张天王不爱这个儿子,众人也就不把这个孩子当一回事,大家都管畸形儿叫愚马。

 

象宗师却无比疼爱这个弟弟。象宗师也不想任何外人知道愚马的存在,因为愚马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倾听者,愚马,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象宗师扮演着无数的角色,只有在回到府上,夜深无人,万籁俱寂时,他才会悄悄的来到地窖,看着痴傻流涎对着潮虫自言自语的弟弟,脸上露出一抹温馨的微笑。

 

两个兄弟彻夜达旦的交流,象宗师对着弟弟畅谈自己杀人后的百般滋味,倾诉在朝廷官声官气的辛苦,他总是会对浑身脏臭的弟弟说,愚马啊,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羡慕你。

 

愚马嘿嘿的笑着,说,哥哥,累了,哥哥,想哭,哥哥,像爹,比爹,更苦。

 

象宗师内心一阵激动,这个弟弟傻,却又不傻。他傻无法和常人沟通,他不傻却能看到常人忽略的事情。

 

愚马啊,你很蠢,但你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敢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你来到这个世间是有用的。象宗师笃定的对弟弟说。

 

而更奇怪的是,兄弟俩之间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绑在一起。象宗师哪个地方在战争中受了伤,张马身体上的那个地方也会隐隐作痛。象宗师有心事时,张马也会对着一面墙,或一棵树默不作声。而象宗师心里喜悦时,张马也会像一个疯子那样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兄弟俩的这种感应,是象宗师最珍视的宝物。

 

在天王府,愚马是被可以隐藏却无法忽略的存在。

 

愚马天天和下人们呆在一起,下人们也不把他当做少爷。下人们时常逗弄他,给他一根柴火棍,让他演练天王刀法,愚马拿起棍子,却把它当做笛子,横着吹,没有声音,又像洞箫那样竖着吹,也没有声音。愚马一脸茫然,脸上居然有一丝羞赧之情。下人们呵呵笑着,愚马总能给他们带来开心。

 

下人们去干活时,愚马还是呆呆的拿着棍子,时而横看,时而竖看,就像一个傻子那样,谁也不知道傻子在想些什么。

 

愚马拿着柴火棍来到一棵树下,他盯着树看,又低头盯着棍子看。就那样痴痴的在树下站着,阳光像飞舞的鸟雀与蝴蝶,一片一片的透过树荫栖息在他长长的脸上,他瘦削的肩上,他油腻污秽的身子上。

 

愚马少爷在参悟深奥的内功呢,下人们捧着粮食呵呵笑着,愚马这样一动不动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午后一阵彻骨凉风吹过,一片稠密的乌云悄然而至,不多时,下起了雨,奇诡的是,愚马拿着棍子,竟然绕着树转起了圈子,他时而往里挪一步,时而往外走一步,脸上有凝固的怅惘。

 

愚少爷在研习天王步呢,下人们站在屋檐下避雨,嘻嘻的看着愚马笑。

 

你们就这么不把他当人?他这么蠢这么傻你们就忍心让他晒死冻死?

 

说话的是丫鬟雀儿,雀儿进屋拿起一把木伞,去树下给愚马撑开了伞。

 

雨声落在伞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像是有韵律的鼓点,雀儿看着丑陋的愚马,他的眼睛居然在有规律的转,像是在随着雨滴的韵律舞动。

 

久久的,愚马抬头看着伞,又转过脸看着雀儿,又看着手中的木棍,又看了看身旁的大树,他笑了。

 

第二天,愚马竟然用树枝树叶编织在那柴火棍上,做了一把怪模怪样的伞,下人们都出来干活时,他嘿嘿的笑着迎着雀儿走过去,把这不伦不类的伞抵到雀儿跟前。

 

下人们都忍不住发出快乐的嗤笑,雀儿在大家挤眉弄眼的调笑中羞红了脸。

 

她恼怒的从愚马手中拿过伞,用劲把它掰成两段,狠狠的把它掷在愚马脚下,几片树叶慢悠悠的画着斜线飘落,颜色绿的扎眼。

 

谁要你的破伞,你看看你身上有多脏,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再靠近我。雀儿凶狠的对愚马划出了界限。

 

愚马头颅两侧的眼睛迟疑着,迷茫着,他的马脸渐渐的收缩,迸出了树皮一样的褶皱,毫无征兆的,愚马闷闷的哭了起来,他的嗓子是沙哑低沉的,像是黑暗中的风吹过一片松树发出的深远摇落声。

 

雀儿径直走开了,下人们也一时惊诧的不敢呼脑,各自挤眉弄眼小心翼翼的散了。

 

愚马止住了哭声,但他还是在抽泣,沙哑着嗓子干咧着嘴,肩头还是一弓一耸的。

 

四下无人时,雀儿悄悄的迅速跑到愚马身边,把昨天帮愚马遮雨那把伞抵到愚马跟前。

 

给,赔你的伞,快拿着,别哭了。

 

雀儿倏的又跑开了,像是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愚马看着手中的伞,看着雀儿的背影,他瞬间又止哭为笑了,他身体轻快的转着圈,两手高擎着伞,又把伞紧紧的搂在怀里,高兴的一蹦一跳的,像是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

 

雀儿得了麻风病,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从府里消失了。

 

没有人在提雀儿的名字,下人们还是日复一日的干活,休息,埋怨和调笑。

 

只有愚马,脸上再未出现过笑容。他与生俱来的傻笑,随着雀儿的消失也不见了。

 

象宗师在深夜中走下地窖,一灯如豆,愚马坐在铺了稻草的土胚地上,头上却撑开了一把伞,伞的边缘形成半径三尺左右的光圈,就在这光圈里,愚马抱着膝盖,死气沉沉的像一座干枯的石像。油灯还亮着,愚马眼中的神采却消失了。

 

油灯发出轻微的爆炸声,象宗师轻轻咳了一声。双脚横跨出两肩宽,双肩耸峙,象宗师的骨骼发出一阵咔嚓的响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也是在这时,像是平地而起了一阵风,油灯被吹灭了。

 

狭小的地窖的黑暗与外面无可抵御的天地间的黑暗融为一体,在这一片黑暗中,象宗师的肢体犹如流水样的岩石动了起来,沛然不可抵御,又柔若寂寥。

 

象宗师开口喝道,无是则无不是,物无不是,故是而无是。

 

象宗师开始每晚都下地窖,在黑暗中的狭小空间里吟诵天王刀派的内功心法,演练基础步法和拳法。到了第四十五天的清晨,愚马阖上了头顶的那把伞,走出了地窖,站在那株他曾凝视过的大树下,不声不响的抬头看着天空,太阳,头颅两侧的眼睛眨也不眨。

 

从此愚马不会笑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他眼中一片无垠的空旷中,分明多了些什么,也许是银河中的一粒星,也许是大地上的一棵树。

 

日复一日,寒暑无情,开创武林新局面的一代巨匠,前半生威震江湖的张天王,后半生戎马疆场的张经略,最终还是如普通人一样归于死亡。

 

张天王圆寂后,象宗师成了天王府的主人。他再也不允许弟弟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了,他出资在城郊修建了疬迁所,收纳各地的麻风病人,让愚马在里面做了主持。这一年,象宗师四十五岁,愚马三十岁了。

 

不管晴天阴天,愚马都打着一顶伞,因为长期摩挲,伞柄光滑油润,闪现出金属光泽。他打着伞烧火做饭,洗衣晾衣,他不开口说话也不笑,就像一座会动的泥菩萨不知疲倦的照顾着浑身严严实实包裹着的病人。他不惧怕也不嫌弃麻风病,他隐藏在伞影下的眼睛流露出迟钝的悲伤,麻风病人们都管他叫伞菩萨。

 

世人最是恐惧麻风病人,这疬迁所平日人迹罕至,只有成群的乌鸦和鸟雀在附近的大树上筑巢。一切都合象宗师心意,象宗师喜欢在漆黑夜色中潜入这里,他能安静的对着弟弟说话,虽然没有回应,他相信他说的一切弟弟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