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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道元:《红楼梦》三论:素材、成书及解构

2022-08-14 21:11:46

新红学百年,《红楼梦》的研究,可谓硕果累累,诸多领域的问题,一一得以解决。也因此,障碍红学进一步发展的问题,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和突出。横向层面上,多素材构成便是一个现实而颇值得关注的问题。

近年来作者纷纭现象乍起,出现了上百个作者之说,但均又无法自圆其说而形成附会。究其缘由,人们是将该部巨著视作一家之事,一气呵成,平地起高楼,忽略了这是一部由多素材纂撰而成的文学艺术作品,这种观念已经障碍了红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纵向层面上,《红楼梦》开篇直言曹雪芹经历了“增删五次”,这便意味着存在过不同的增删时期、文字相异的本子;而在传抄过程中,又存在着不同增删时期本子的混抄杂合。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文本解读和展开研究,便会发现因新旧文字的杂合而产生的诸多矛盾冲突。

当这些问题未被意识之时,便困扰了红学研究的进一步展开,有的研究者甚至耗费了毕生精力,其研究结论仍难以达成共识。现实层面上,近年来红学研究者普遍感受到为选题所困扰,“转型”二字被频频提出。

笔者认为,《红楼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需要引入解构主义的观点,对素材的构成和成书的研究,应成为下一个百年红学首先要解决的基础性问题。

所言多素材构成,并非泛泛而言的文学作品中一般意义上的素材构成,而是特指《红楼梦》成书过程中因未意识或视而不见的“增删五次”,所导致的红学研究难以进一步前行的现实障碍。

既为“增删五次”,则必有增删之底稿。对这一问题的清醒认识,关系着是建立在一家一事基础上,还是基于既有文本实施再创作,即建立在一个什么样的基础上展开研究,涉及研究的逻辑起点和方向的重大问题。

笔者认为,增删之底稿依据于一个主素材,又在增删中借鉴了诸多零星素材,并结合了自己家世和个人见闻,纂撰成册。主素材当来自一个封建汉儒文化下的“杭州、扬州”之家族在西京长安的故事,增删改写为奴仆制京旗文化下的“南京、苏州”家族在北京的故事。[1]

曹寅的西堂十万藏书,有可能是曹雪芹在基稿上追加素材的重要来源。这些素材,应有汉儒文化下的,也有满旗文化下的;有封建制下的,也应有奴仆制下的;有江南吴语文化,也有北方文化。

书中流露出的汉儒文化的影子,当是更近素材的文字。也不排除西堂之中还有着相当鲜为人知的钞本,有的或许还被人评批过,甚至有批语混入。[2]为了信息的丰富与完整,曹雪芹有可能先将素材中所有的文字“一股脑地”誊抄过来,以待日后的整理。有些混入的批语,甚至未被脂砚斋识别,而将之视作了正文,并作了“复加批”。

书中前面的章回,混入批语较少,到了几乎“一字不可更”的地步,而后面的章回不但文字有待进一步锤炼,批语混入的状况也较为严重。这反映着增删的不同频次,但归根结底与素材有关,是素材中存有需要厘剔和修整的内容。

这些素材的选取利用,应如“抓药方”一般,在多家药铺均抓来了数味、数十味不同的草药。曹雪芹汇集了成百上千味,经煎熬焙煅等调制而成。这也导致了各家药铺,看到其内有自家的那几味药时,便认为全副药都是来自于自家的铺子,进而产生愈看愈像的“疑邻盗斧”心理。

然而,当情节的流动又转入来自另一家的药铺、另一组的素材之时,便形成误判。当今的上百种作者之说,多难以自圆其说形成了附会,而素材选取的“抓药方”方式,便是作者之说纷纭现象的根源。[3]

笔者毫不怀疑书中有吴语方言,也不怀疑有如皋的风土人情,还不怀疑有反清吊明的诸如“板”“青”等素材的借用,更不怀疑洪昇的戏剧艺术对曹雪芹增删的影响,甚至书中也能找到秦淮八艳的影子……

但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为《红楼梦》写作服务的,都是为丰富主题而被“抓来”焙煅、煎熬、调制的中草药。

在现实中,一些红学研究者其起初的观点,往往是很有启发的,并常常也能够得以验证,然而当其再向前迈出一步之时,便“越雷池”而导致了附会甚至荒谬。此归根结蒂,也是未意识到多个素材构成之缘故。

我们会发现,曹雪芹在素材基础上,不失时机地揉进了自己家世。由“杭州、扬州”改为“南京、苏州”,本身就是要向自己家世上靠近。“独他家接驾四次”,史上也只发生在曹家。

史家兄弟的名字与数量上的取舍,难说不是没有用意的,也难说与曹寅之内兄李煦家的李鼎、李鼐没有关联。书中的元妃与暗示探春王妃,与曹寅两个女儿为妃,也是在尽可能地揉进曹家之事,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更为详尽,不赘。

一如“毗陵驿”之文,毗陵驿是大运河上位于扬州之南、扬州与杭州之间的驿站,其并不在扬州之西的扬州与南京之间。由运河来往于扬州渡口至南京之间,并不需要经过毗陵驿。“毗陵驿”之文,乃“杭州、扬州”家族之素材的遗痕。

而这些遗痕,越是接近于底稿,就越容易出现。毗陵驿出现在后40回,是因为后40回是几乎未经增删的底稿。也正是由于其出现在后40回和人们对后40回的偏见,而一直不为人们所重视。

但前80回,是不能回避的。第66回柳湘莲“往南二百里”看望姑妈,倘若以增删后期的构思来分析,即薛蟠由江南向北入京而来,与柳湘莲相遇之后,二人同行北上“一路进京”,到“岔口上”各奔前程。

这表明,二人相遇之处,尚未经过柳湘莲的姑妈家。他姑妈家只能在偏东或偏西,不可能在南边。柳湘莲没有道理再往南返回二百里。即“往南二百里”,在增删后期中是不能成立的。此应是柳、薛一行由南江西行长安的途中,至岔路口分手,柳“往南二百里”。

即该回是素材中的文字,当是与“毗陵驿”相合的“杭州、扬州”家族在长安的故事之遗痕。第3回黛玉乘船进京是在冬季,而运河北段的冬季,是冰封状态,且正值清理河道的施工季节,也表明原非北京故事。换言之,是底稿与曹家事两个素材之故,谓“两番人作一番人”。

再如刘姥姥之文,当由四五个零散素材构成。第6回既为“一进”荣府,自是不认识周家之门,这是一个素材。刘姥姥因女儿刘氏嫁给狗儿,而狗儿与王家连了宗,便借此关系,奔王夫人而来,这两个素材,并不构成矛盾,仍能自成体系。

刘姥姥唯刘氏一女,再无其他子女,而狗儿父母已故去,即刘姥姥再无亲家母在世,此也与前两个素材不构成矛盾。然“不比五年前了”,板儿“长这么大了”,则是另一个偶有来往的亲戚之素材。即,周家的与刘姥姥并板儿,5年前见过面。

这便要问:周家的5年前是在贾家还是王家? 周家作为陪房,已随王夫人离开王家20多年,5年前自不当是在王家见;若为贾家,便与不识周家门和“一进”相矛盾。显然这个素材与前者,并非同一素材中的人和事。再者,20年前,刘女尚未嫁给狗儿,刘姥姥并不能凭借狗儿与王家连宗之关系,奔王家而去。

但书中刘姥姥20年前便去过王家了,并见过“不拿大”的二小姐和凤哥儿。这则是又一个与狗儿家无关的素材,即刘姥姥原本就与王家有瓜葛,且关系不一般。第41回,刘姥姥误认为亲家母到了大观园,这便又与狗儿双亲已故,也不是同一个素材。

又如王氏兄弟,钞本前80回中只是兄弟二人:留守金陵的王夫人之大兄、外出巡边的王子腾。但书中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兄弟三人的影子。

细考通部全文,是分别由王氏兄弟二人的一个素材,和兄弟三人的另一个素材,将这两个素材改写为了兄弟二人的故事。第25回,探视病中凤姐和宝玉的那个舅舅,便不会是钞本所言的王子腾。凤姐、宝玉为王子腾之晚辈,朝廷命官断无理由奏请获准进京。

退而言之,即便准奏,奏、准行文也均需时日;而且路途遥远,行走仍需时日;再者,九省都检点乃朝廷大员,出行也要鸣锣开道、贾府还得跪出远迎。即,来往绝非易事。换而言之,此舅舅绝非王子腾,而是将另一素材中,人在京城的三弟王子胜之戏份,改写在了王子腾名下。

第44、54、70回中的舅舅也均非王子腾,而是王子胜。程乙、丁本多处以及晋钞本54回等,留下了王子胜的名字。而第52回的孔雀裘的“烧眼”还是为第101回王仁要为王子胜做个假生日,而遥遥伏下的线。第62回舅舅给宝玉的生日礼物,也是在与第108回共同刻画一个与王子腾不同的王子胜之啬刻形象。

在增删改写中,曹雪芹将兄弟二人和兄弟三人这两个素材,各取之一部分,并统在了两人之下,但字里行间却是兄弟三人的影子。换言之,曹雪芹取了两个素材之一的“皮和毛”,而取了两个素材的“血和肉”。

然学界有认为,曹雪芹起始便是写了兄弟二人。如此,未有多素材观念的参与,第6回贾蓉借炕屏的“老舅母”以及上述所及的第25、44、54、62、70回中的文字,便无法解释,第52回的伏线也失去了意义。

再有凤姐与薛蟠的序齿,第4回言薛蟠比宝钗年长两岁;在第6回中,凤哥已经几岁,王夫人尚未出阁,王夫人之妹薛姨妈,当然也不会出阁并怀孕生育薛蟠。即,凤姐比薛蟠年长许多。

但第28回,戌庚蒙戚舒晋本及程甲本中,凤姐道: “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凤姐称薛蟠为“大哥”,薛蟠年长凤姐这并不是抄手笔误,因第66回薛蟠称凤姐“舍表妹”。换言之,在另一个素材中,薛蟠是比凤姐还年长的角色。在增删早期,多素材的痕迹留在了文本之中。在传抄中,增删早期、后期文字又出现了混抄杂合,而窜抄进早期文字。

素材在本性上,便是各不相同,每一种素材,都有着自身固有的情节流动的指向和结局的预设。多素材汇聚在一起,其故事结局的指向,也必然是伸向四面八方的。

1) 一切文稿的创作,都不可避免地会沿着其中某一或某些素材的原有指向,向前延伸续写,但这些尝试,未必都会能成为“终笔终意”而被保留到最后的文稿之中;一切文稿的增删修改,都不会事先预设一个修改的次数,而往往是将每一次修改都会视作最后一次,只不过事后又不满意而再次修改。

具体到《红楼梦》,不同增删时期的稿子,都曾经被视作最后的文字而流传出来。这就不排除那些曾经沿着某一素材固有的指向继续向前延伸改写、且未作为“终笔终意”的稿子,也曾在世上流传,或如庚午本、三六桥本、端方本之类。“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甄玉、贾玉一干人”之批,不排除就是针对这种文字的批语。

2) 五次增删中虽在不断地砍掉那些来自于不同素材而产生的“枝杈”,如“耶律”之文等。但有些“美文”,常因难以割舍被保留了下来;也有些是暂时难以安放的“附条”。

第1回“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第31回“白首双星”,当是结局另有指向、而增删后期又难以割舍的妙词美句;第25回薛蟠“酥倒”一段等,则犹似割舍不下的附条。

3) 既为多素材纂撰,那么,将某一素材的背景,与某一历史人物联系起来,视作书之作者,进而拓展到通部所有的素材均为这一作者,不但以偏概全,而且会将素材之作者与书之作者混淆等同起来。作者纷纭之现象,便是未意识到“抓药方”式的多素材纂撰。既为多素材纂撰,那么,将书中诸事均要索隐某一朝、某一家之事,去对应人物之原型,便忽视了是部由素材构成的艺术作品,而形成附会。

既为多素材纂撰而成,而各个素材本身原就有着自己的情节流动的指向和结局的预设,将这些素材汇集在一起之后,其结局的指向,必然是伸向四面八方的,那么,孤立地以某个或某些素材自身的预设,去推测通部的结局,必将形成附会。而探佚,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可行性,甚至是否为真命题,便很值得深思。

成书过程,是相对于将不同增删时期的文字混抄在一起,均视作同一增删时期的本子,甚至均视作是最后的增删稿而言的。“增删五次”是个过程,思考《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与将文本置于同一增删时期的层面上来理解,有着不同的结果。而且,从静态层面上去理解《红楼梦》,也不符合五次增删之实。

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庚侧: 转出没调教。〗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了) 。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

这便很明了了,问题出在戌己庚等本缺少了舒本的“双手接来”并“叩首谢赏”的核心部件,而让批者感觉到了礼节上的欠缺,才批出“没调教”之语。无疑,舒本此处是完整的表述。

此庚侧批,向来被视作是脂批,似无异议;戌己庚等本委实缺少了核心部件,才有此庚批,此亦当无异议;今有脂批在此,戌己庚等诸本,并非抄手之误,此亦当无异议。换言之,批语和两种正文是个客观实在。

这便要问,脂砚斋拿到的,或言曹雪芹给他的,为何是缺少了文字的稿子?是在曹雪芹手中本来就缺失信息?还是脂砚斋并非从曹雪芹手中直接得来,而是中间存在着抄手的反复传抄而丢失?

舒本之异文,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舒本此处为增删后期之文,曹雪芹据批语的提示,重新组织了文字;另一种可能是,舒序本此处,是脂批之前的文字,即曹雪芹删减之前的稿子。研究表明,舒本该处是更早的文字。[4]

但无论是这两种可能中的哪一种,均反映出的是“成书过程”。换言之,舒本与其他诸本不是同一增删时期的文字。值得反思的是,今之脂评汇校本,虽照录了这条批语,却未去追究批语之意,也未据批语究其缘故、补其缺失。

换言之,一味地遵循某一或某几个版本,或均视作同一增删时期的文字,未有“过程”意识,对不符合自身观点的客观实在,视而不见,既不符合客观之实,也会形成遗憾。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

杨舒晋本与戌庚列本近同,均是“并巧姐、大姐”。而蒙(程) 本作: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儿) 、香菱与众丫鬟们……

在戌庚戚列杨舒晋本中,作者为凤姐构思的是两个女儿:长女“巧姐”和次女“大姐”;而在蒙程本中,只能看到一个女儿“大姐儿”。至第42回,诸本中的凤姐,均只有一个名“大姐”的女儿,并通过刘姥姥之口,将“大姐”更名为“巧姐”。

第27回与第42回出现的不一致现象,也非抄手之误或后人妄改,因在第29回中也同样出现了巧姐,并且同样是巧姐、大姐同时出现。

这种现象,无非有两种可能:要么第27、29回的庚本等是早期文字,在早期文字中,为凤姐构思了两个女儿,而第42回和程本等的第27、29回,是后期的文字,在增删后期,为凤姐构思了一个女儿;要么,相反。但无论何种可能,均反映出的是“成书过程”。

后40回凤姐也是两个女儿,而人们往往将后40回中凤姐的两个女儿,视作后人作伪。[5]无论是将“三大脂本”之外本子视而不见,还是视作后人妄改,均未将“过程”因素考虑其中。笔者认为,现存版本所反映出的,并不是同一个增删时期的文字,同时体现着不同增删阶段的“成书过程”之实。

成书过程是外延很大的概念。仅从素材的处理来看,多素材纂撰,首先是要将素材中人物名字,转换、统一到作品中来。大多数本子,如己庚蒙戚列杨晋卞郑本,仍存留着尚未转换的人物名字。

多素材纂撰,还要将发生在零散、纷杂的人物身上之故事,集中到重点人物身上,以使重点人物的形象更为鲜明。减少人物数量、复杂人物关系,是提升作品艺术性的正序。而人物的繁杂,很容易造成读者的混乱。

如第26回佳蕙处〖戌墨眉:为后文伏线,无怪后来被逐。〗“后来被逐”并不发生在佳蕙身上,批者是将佳蕙与坠儿混同了一人。连批者都会混淆之处,何况读者?细读通部,为小红安排的两个好友佳蕙与坠儿,有必要整合为一人,且也容易实现平滑衔接,而不会产生冲突。

实际上,曹雪芹对多组人物已经进行了整合归并:大姐与巧姐、蕊珠与珍珠、珍珠与袭人、紫鹃与鹦哥、鹦哥与春纤、媚人与秋纹、多姑娘与灯姑娘、吴贵与多浑虫、贾芸与无名氏、老祝妈与无名氏、史家兄弟、邢家兄弟等,都存在着人物的整合归并。

其中,有的整合得是十分成功的,如大姐与巧姐、袭人与珍珠等;但有的是无法整合的,而只得将一人之戏份转移到了另一人物身上,前者只留下个名字和模糊的形象,如檀云与晴雯、彩霞与彩云等;还有的硬性删除了另一人的名字,并未实现成功整合,如王氏兄弟等。

以“鲍二”一组为例。第44回,鲍二家的上吊死后——

(贾琏) 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第44回为鲍二故事定下了基调。鲍二后面故事的增删改写,需要在这一“基调”上延伸发展。这个基调是:其一,鲍二是荣府贾琏跟前听喝的奴才,“仍然奉承贾琏”,其意甚明;其二,鲍二家庭已经残缺,再娶则是再婚家庭。

在这些问题上,钞、程、刻本之第44回,实现了高度的一致。或言,第44回的增删改写已基本完成;增删改写至第44回,贾琏属下有个名鲍二的其妻已上吊而亡,这是五次增删最后的既有成果。

鲍二之名的再次提及,是第64回末,花枝巷购置了新房,安排佣人,蒙戚列杨晋本近同,作:

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间。又买了几个小丫头。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去时伏侍。

但很明显,钞本鲍二之文并未沿着第44回的基调延伸,而将鲍二夫妇的奴籍,归于宁府,且鲍二夫妇是个“原生家庭”。而在己(程) 本中,作:

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只是,府里家人不敢擅动; 外面买人,又怕不知心腹,走漏了风声。忽然想起了家人鲍二来,当初因和他女人偷情,被凤姐打闹了一阵,含羞吊死了。贾琏给了一(二) 百银子,叫另娶一个。那鲍二向来就合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酒痨死了,这多姑娘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况且这多姑娘儿原来也和贾琏好的,此时都搬出来外头住着,贾琏一时想起来,便叫了他两口儿到新房子里来,预备二姐过来时伏侍。

己程本的文字,是在第44回的基调上延展的,鲍二是荣府的“家人”,即并非宁府贾珍的奴仆。

第65回也是两种文字:己庚蒙戚列等钞本不合第44回的基调,鲍二夫妇是宁府贾珍的奴仆,且是个“原生家庭”;而程本是沿着第44回残缺家庭的基调,继续延伸的。

很显然,第65回的钞本与第44回鲍二乃荣府奴才不合,否掉了鲍二家的已上吊而亡之增删成果,不是曹雪芹的“终笔终意”,而应是早期之文。换言之,这是由奴籍为宁府的鲍二,与荣府的奴仆整合归并后,留用了宁府鲍二之名、荣府之奴籍的一组整合。

然而,人们基于奉钞本为权威,否定程本异文的观念,置第44回的增删成果于不顾,仍然坚持唯钞本之第64回为真,而视程本第64回为伪作或伪补。[6]

这种非此即彼,非真即伪,而没有均为“真”的“成书”先后之观念,实际上是缺乏过程意识,对“增删五次”只是口头上的接纳,并未植根内心。甚至,在否定程本的同时,不惜牺牲己卯本。

实际上,己卯本原缺,也只能说明据他本所补,不能表明必是据程本所补,己卯本第64回中也存在着不同程本却同列杨本之文。退而言之,即便据他本补来,仍是存在过的宝贵资料;即使据程本所补,也不应以外在信息来否定内在文理,“为虱子而烧掉皮袄”。

否掉与第44回存在着一致性的己程本第64回,而认可与第44回相悖的其余诸钞本第64回,无异于否定了第44回增删成果,是一种缺乏过程意识的表现。

鲍二这一组,不但反映着成书的过程,还反映着早期与后期文字的混抄杂合。至第77回多姑娘、多浑虫文字,这一组的问题就更为明显。不只人物,建筑、生日等领域也反映着不同增删时期的文字,即成书过程。

五次增删是个过程,这个过程有着明显的指向,也即增删的“指针”。

第77回程本中的柳五儿是在世的,底稿性质的后40回中,如第87、92、101、108回也在为第109回“承错爱”,做铺垫。而在钞本中,柳五儿于第77回之前就夭亡了。

(王夫人: ) “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

庚蒙戚列杨晋本,文字虽略异,但都包含了“短命死了”。笔者认为,柳五儿夭亡是比活着更晚的文字。曹雪芹改写为五儿死了,此涉及五次增删的指针。柳家是千方百计欲使五儿进入怡红院的,而这一愿望从根本上,要写成无法实现,才能增加悲剧性的效果,这是后期悲剧设置的构思。

即:五儿欲进怡红院,偏不得进! 不止柳五儿,晴雯想留大观园,偏不得留;袭人想做姨娘,偏不得做;宝钗想当宝二奶奶,偏守空房;湘云要得贵婿,偏守活寡;妙玉欲白玉无瑕,却终陷淖泥中;金鸳鸯要缔结鸳鸯,偏要誓绝宝玉;凤姐要积财万贯,偏不得享;贾政要宝玉科举仕途,偏撒手悬崖;金钏儿要置彩云于死地,偏自己投井;贾瑞欲得凤姐,反丢了卿卿性命;王善保家的极力要抄检大观园,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贾母要成全二玉、王夫人要成全二宝、宝黛要“木石姻缘”、李纨想贾兰成人、尤二姐要替代凤姐、尤三姐要成婚柳湘莲、彩霞嫁给贾环……

形形色色,无不如此。非其所愿,事与愿违,这个总的方向,反映着曹雪芹增删的指针。一切有悖于指针者,基本可以判断为较早期的文字。

增删之指针,反映在方方面面。如贾母拨给宝玉的袭人,原初并非珍珠而是蕊珠:早期文字的第29回、后40回,暴露出了珍珠仍是贾母身边丫鬟,并未拨出去的这一痕迹;第28回也留下了蒋玉菡的“结双蕊”的遗痕。而将蕊珠更换为珍珠,同样反映着增删的指针,关系着“鱼眼睛”的寓意和人物形象刻画的用意。换言之,此处的人物整合,是为其增删的指针服务的。

任何文稿的修改,既有改得面目全非之处,又有只作微调之处,还会有将上一稿中的文字,整句、甚至整段地誊抄下来之处。这便容易导致新构思与旧文继承之间的矛盾,形成“毛刺儿”。换言之,“毛刺儿”的形成是上一稿旧文与当下新构思的冲突。

第30回,宝玉从贾母后院到王夫人处,与金钏儿调情,行走的路线是:

(宝玉) 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

分析底稿性质的后40回可知,底稿中的贾母院是居东的,故而“往西”。[7]而在增删稿中,贾母院改写为了荣府的西院,“往西”是大墙,不通。在增删改写中,调整了表层的“皮和毛”,即明文上调整好了贾母院在西部,但行走路线并未随之调整过来,誊抄下来了旧文中的“血和肉”,构成了继承与创新的矛盾,形成了“毛刺儿”。

第48回香菱“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也同样是未随之调整过来的旧文中的行走路线,不赘。以台湾王关仕的观点,“在曹雪芹加工之前是首尾连贯,一通完整”的。[8]而在增删调整过程中,向着艺术性的方向发展了;但理性成分,如涉及程序、操作等领域,削弱了。

任何作者都不会在事先预设一个修改次数的计划,而是每次修改,均会认为是最终的文字。同样,曹雪芹的“增删五次”,只能是个结果,而非事先的预设。其每次增删也会自认为是最后文字,并流传出来。只不过,事后不满意,又再次增删改写而已。

这些流传出去的文字,也未必是整本整套的形式流传出来的。一般认为,曹雪芹每增删数回,便被脂砚斋拿去评批。

如此,这些稿子便会以数回一个“单元”的形式而存在。后来的抄手从脂砚斋那里拿去再传抄时,便也会以“单元”的形式拿去。这就难以避免在传抄和再传抄过程中,将不同增删时期的“单元”,混抄成一套书之可能。

第24回到至少第30回的钞本,明显是早期文字拼接上去的。不排除这数回是一个“单元”被窜抄进了增删后期的文稿之中。

贾芸住西廊,变为了后廊;有兄有姐的宝玉,成了没有亲兄弟姐妹“独出”的独根苗;宝玉的小厮茗烟,变为了焙茗;凤姐一个女儿,变为了两个女儿;只年长宝钗两岁的薛蟠,成为了凤姐之“大哥”;早已告老解事,宝玉的丫鬟、婆子之总管李嬷嬷,又“返聘”并干起了底层奴仆跑腿的差事;已经更名袭人的珍珠,又再次出现,并与袭人在同一回中出现;茗烟在垂花门等候被说成是错的;给大观园传话要到“东边二门”;踢球的小厮竟能进入大观园;薛蟠请宝玉吃酒,舍近求远,不在通薛宅的“东南角门”,而跑到大厅前;宝玉从贾母后院出来,“往西”穿过穿堂;红玉更名中的混乱,以及袭人等竟称其“红玉”等,出现了诸多与增删后期不合的文字。

胡文彬阐述过传抄中的复杂状况,李朝时期朝鲜使者来华采风中,记载下了所观察到的拆页、分抄的状况。[9]裕瑞也记载了“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诸稿未能画一耳”。[10]

笔者的研究也表明,存在至少两种本子同时拆开、分抄、混装的现象;除章回较少的诸如郑藏本难以判断之外,诸本均是混抄杂合本。[11]同一本子中,既有增删早期的文字,也有后期的文字。

在这样的背景下,致力于追求哪种本子是作者的“原笔原意”,已变得无法从整本角度来思考。而且,“终笔终意”才是更有意义的。

人们一方面在赞叹曹雪芹对《风月宝鉴》的净化与提升,而另一方面往往又渴望能看到更近《风月宝鉴》时期的文字,甚至将早期的粗狂之文,视作曹雪芹之“真”,而将净化和提升后之文字视作后人的妄改。实际上,净化的才可能是曹雪芹“十年辛苦”的结果。

前文言及,在“多素材”纂撰的背景之下,言探佚,已是一个极其困难甚至不现实的问题。而此处所讨论的“增删”与“传抄”所导致的混抄杂合,来依据附着在不同时期文字上的批语进行探佚,同样存在着不确定性和盲目性。

因为,增删早期的文字到了增删的后期,曹雪芹未必还会保留;附着在其上的批语对后期增删的文本走向,也未必都具有预见性。如第1回“因嫌纱帽小”处的〖戌侧: 贾赦、雨村一干人〗之批,未必能反映增删后期的走向,因世袭并不务正业的贾赦几乎不会涉及到提升纱帽问题,此乃针对早期文字《石头记》的批语,未必是曹雪芹的《金陵十二钗》之批。再如,第5回将“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作为回目,作者未必将自我评价性之语言,作为后期的文字。再加上传抄中形成的交叉和乱象,这便提出了新的课题:解构。

解构主义最为基本的要义,是对构造结构的分解或拆除。解构主义也因不同领域的应用而有多种流派和侧重。具体到多素材纂撰和混抄杂合的《红楼梦》,其犹如一堆积木搭建起来的建筑物,而对这座建筑物的分析,需要将积木之单元拆开来分析。

具体而言,《红楼梦》研究的“解构主义”这一主张,是相对于将早期文字与晚期文字,这种不同时期的文字“捆绑”在一起,并视作一个整体,甚至视作均是增删后期之文而言的。这一主张的提出,基于如下思考:

其一,时代特性。红学发展到今天,诸多问题已经解决了的情况下,“解构”之需要,开始浮现出来,成为了当今研究的突出问题。

继续再将诸本均视作同一增删时期,已难以再继续前行,在上世纪划定的圈子之内探索,已经难以再有新的突破,各个时期有着各个时期的研究任务和重点。进而言之,解构对于《红楼梦》的研究,是个历史性的概念,是个时代性的概念,是红学研究发展到当今之需要。

其二,作品特性。《红楼梦》的多素材纂撰和传抄的复杂性,决定了再以整体上来谈论哪个本子甚至章回的早晚,已不现实。

换言之,将版本做整体上的“捆绑”,或将章回内的内容做整体上的“捆绑”,将前后期的文字混杂在一起,不合《红楼梦》成书之实,不利于版本和成书的探究。这些混杂的文字,也非都是曹雪芹的“终笔终意”。

其三,学科特性。成书过程这一学科,本身体现的是“过程”。而“过程”本身就不是一个静态的平面。成书过程之天性需要“解构主义”的观点和方法,“解构”是成为成书过程研究不可缺少的工具手段。

如第53回,贾母摆了十来席,在叙述每一席旁“几上”的摆设时,突然插入约400余字的慧娘一段。细细品之,慧娘一段所描写的是紫檀透雕、中间嵌着慧娘透绣的“屏”,所言乃“刺绣”的屏,是缨络绣品。其间涉及11个“绣”字、3个“纹”字,并明确是“十六扇”的屏风,且贾母“只剩这一副”。即,这是一段与“缨络”相关的文字。

而慧娘一段的上下之文则不然,所述的是“几上”摆设,如花瓶、香炉等物,这是一段与“璎珞”相关的文字。

换言之,慧娘一段之前,是璎珞相关的文字;慧娘一段之后,仍是璎珞相关的文字,仍是在继续慧娘一段之前的、与“几上”和炉瓶三事等相关的摆设。即,慧娘“缨络”之文是插入的。

这是两个素材,第二个素材的慧娘缨络文字,插入了第一个素材的璎珞文字之中。插入之后,为了上下衔接,还调整了两个素材的接合部。故分析起来,璎珞与缨络的衔接点便也不那么清晰了,是“璎珞”还是“缨络”混为一谈便不明不白了。

但是,人们并不会放弃对这段“璎珞/缨络”之文的追问,到底是落地的“缨络”屏风,还是几上的台屏,或是“璎珞”工艺的花瓶?考其插入慧娘文字的上端接合部,庚戚列本是“一色皆是”。

而此四字倘若是“十来席”一色皆是,则与“只剩这一副”相矛盾;而若仅是贾母这边一副,考其主体,却又是“十来席”的几上,换言之,所言乃几上摆设。考其下端的接合部,虽然庚戚列本、蒙本、杨晋程本三种表述不同,但均是又回到了炉瓶三事相关文字。

慧娘一段有可能是从西堂十万中而来无处安放的一段“缨络”美文,曹雪芹欲揉进此处的“璎珞”文字之处。但既难以割舍,又难以“抹平”。

倘若将这种文字强行地附会解读,将不同的素材“捆绑”在一起,便难以认清其面目,解读也会陷入泥潭之中。杨本此处可能是插入前的状况,而晋程刻本可能是曹雪芹在增删后期不得不割爱放弃了的文字。这是一个将丰富的信息“一股脑”先誊抄过来,再供后来删改的典例。

再如第69回有关梨香院的位置之文,更能反映出内容的“捆绑”将无法解开诸本异文之谜。尤二姐死后,贾琏在梨香院停放灵柩,钞本校后作:

(贾琏嫌梨香院) 后门出灵不像,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贾蓉忙上来劝: “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

己庚蒙戚列杨本文字虽略异,但都有“后门”“正墙”“通街”“开了一个大门”“搭棚”“安坛场”“做佛事”“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等文字。都有“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之意。

但这段文字所反映出的梨香院之位置,与钞本除第69回之外的诸回所反映出来的位置,大多是矛盾的,也无法绘出大观园作为荣府北部后花园的合理之图形。

其一,若将梨香院位置视作大观园之北部,此处的“北界墙”,自是指大观园的北墙。依此,其“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句、凤姐“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句,虽能相合,但却不能满足薛姨妈“晚间”来王夫人处闲谈的条件。薛姨妈不可能“晚间”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在二者之间来往。也不能满足梨香院正墙外“一条街”之要求。

一则,大观园若与梨香院隔着一条街且梨香院门前宽敞至可以“安坛场”,凤姐向北听,便无法听到梨香院内的交谈;二则,梨香院的“正墙”即南墙,也不可能在大观园内存在出殡所需的“通街”之路;三则,与第23回黛玉从“共读西厢”的大观园东北角“沁芳闸桥边”返回途中,“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句,不能相合。

其二,若将梨香院的位置,视作在大观园之东的中间地带,虽能满足第23回黛玉途中经过之条件,但其他条件又均不能满足。

其三,若将梨香院的位置,视作在大观园之东南、荣国宅院之东北位置,即书中常提及的通往薛宅的“东南角门”附近,则在正墙即南墙开“通街”的门,也不可能在荣府内宅之中存在“通街”的路。

换言之,依照第69回的庚辰等钞本,均不能实现逻辑上的自洽。而晋程刻本此处,则作:

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儿抬上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八个妇女围随,抬往梨香院来。……(凤姐) 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了一言半语……

晋程刻本中没有“后门”“正墙”“通街”“开了一个大门”“搭棚”“安坛场”“做佛事”“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等文字。

看上去,晋程刻本好似是回避了这些矛盾的删减之文,但细思之,这段文字却是与晋程刻本的第4回“东南角”相合的文字。即,大观园的主体在荣府之东、宁荣二府之间,梨香院在荣府“东南角”时期的文字。犹如苕溪渔隐所绘之图,只需将梨香院凹嵌在大观园内,梨香院与大观园共南墙,凤姐从西北面角门进入大观园向南绕过群山至梨香院的“北界墙”,而贾蓉向南指,意在避免大观园和梨香院南墙外有人听。

换言之,这个位置的梨香院,本身就是临南面宁荣街的,即这种位置的本身自带能够满足“临街”“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等诸条件。而且还能解释诸本解释不了的第54回“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戏班子的小戏子们之文字,以及第28回茗烟奔向“东边二门”去大观园等文字。

自第4回起,无论是钞本还是程本,曹雪芹将薛家安置在梨香院,便是从开始就将“梨香院”所蕴含的“戏”之含意,赋在了薛家身上。换言之,无论薛家搬到哪里,都得背上这个“先定性”的“包袱”。

进言之,梨香院与薛宅是互为“影子”而存在的。而考通部,诸本在院宇结构上,戌己庚等钞本的第4回和诸本的第34、35、59、62、78回是一个系统;晋程刻本的第4回,诸本的第34、35、62、78回和己庚等钞本的第69回以及后40回,是一个系统。

换言之,钞本的第64回犹如钞本系统的一个“叛逆者”,并不支持钞本自身前80回的系统,其己庚等钞本中的院宇结构,仅支持晋程刻本那个系统。进而言之,不对之解构,便无法解释这种自我矛盾,也绘不出合理的图形。

一言以蔽之,从院宇结构角度分析,戌己庚等钞本是杂合的,戌本虽章回不多,但也暴露出混抄杂合进了大观园位于荣府之东时期的早期文字。这也是按照钞本无法绘制出合理的图形之原因。

实际上,从其他领域来审视,诸钞本均是混抄杂合的。进而言之,唯有将诸本“捆绑”在一起的内容“松绑”“解构”,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才能明晰曹书的形成过程。

再如第70回,贾政回京的日期,诸本均言,皇上“恩准”“六七月进京”。而在发生“海啸”变故后,庚蒙戚列杨本均言“冬底”“方能回来”;程本则是“至七月底方回”。这便出现了贾政归期的不同:钞本为“冬底”,程本是“七月底”。而依照章回的故事情节之顺序,贾政到家便为贾母办理八十大寿。

但是,贾母的生日有两个,一个是第62回诸钞本与程甲本提及的,与宝钗同日,即正月“灯节”之后;一个是第71回实际操办的“八月”。换言之,“冬底”对应的是“正月”,“七月底”对应的是“八月”。

但我们发现:庚本第62回贾母正月生日,与第70回贾政“冬底”回京、第回贾琏借当“不上半年光景”,具有一致性;但庚本第71回的贾母八月生日,与庚本自身的第62回的贾母正月生日、70回的贾政“冬底”回京、72回贾琏借当“不上半年光景”,不具有一致性。

蒙戚列杨晋本第71回的贾母八月生日、72回的“不上半月光景”,具有一致性;第62回的贾母正月生日、70回贾政“冬底”回京,具有一致性;但蒙戚列杨晋本的第22、71、72回与自身的第62、70回,不具有一致性。

程甲本的第70回贾政七月回京、71回的贾母八月生日、72回的“不上半月光景”,具有一致性;但程甲本第22、70、71、72回与自身的第回的贾母正月生日,不具有一致性。而唯有程乙本涉及贾母生日的诸回文字,均具有一致性。

笔者也认为,程乙本是抹平了绝大多数的“毛刺儿”,是矛盾冲突最少的本子,当与曹雪芹“十年辛苦”密切相关。

再结合底稿性质的后40回一并考虑,庚蒙戚列杨晋本和程甲本的第62回、庚蒙戚列杨晋本的第70回、庚本第72回,以及第89回鸳鸯布置贾母明年“暗九”的抄心经任务、第91回贾政确定宝玉娶妻之日、第107回贾政向北静王禀报回京日期,均是支持贾政“冬底”回京、贾母正月生日的;而程甲本的第70回、诸本的第71回、蒙戚列杨晋程本的第72回、第118回的“冥寿”,则均是支持贾政七月底回京、贾母八月生日的。

庚本的第62、70、72回,并不支持庚本自身的第71回贾母八月生日;蒙戚列杨晋本的第62、72回和程甲本的第62回,也不支持自身的第71回贾母八月生日。

进而言之,除程乙本具有自身的一致性之外,诸钞本和程甲本,均是不同系统交叉混杂的混抄杂合本。其中,钞本是更近素材的文字,程甲本常常处于钞本与程乙本之间,是增删不彻底的文字。

同样,曹雪芹在两个素材中,取了其一的“皮和毛”,而取了两个素材的“血和肉”。在最终选取“八月初三”素材的“皮和毛”之时,围绕在“八月初三”的相关文字,却是两种素材的“血和肉”均有选取,而导致了时间上的混乱和版本上的差异。

不止贾母,薛姨妈也是两个生日,一是第36回的夏季,一是第57回的春季。宝钗、黛玉也是两个生日,一个秋季,一个在春季的。换言之,这也是两种素材所致,而非所谓的后人所续,后人也不可能不看前80回的“正月二十一”“朝花节”,而续出秋季的生日,钗黛成为两个生日。

实际上,钗黛的两个生日,与贾母、薛姨妈两个生日,是一样的,均是两个素材尚未整合和尚未整合彻底之故,只不过发生在前80回之内,便予以了默许,而跨80回便要伪掉的而已。诸如此类,唯有将诸本内容“松绑”与“解构”,才能做出合理分析。

分析同一版本内部的文字之早、晚,客观上需要对版本文字进行解构,在归纳出曹雪芹底稿的脉络和五次增删之“指针”的情况下,来进行理性地分析,才能发现这些矛盾冲突的原因所在。

进而言之,《红楼梦》版本研究、成书过程研究,需要从曹雪芹借鉴之素材构成、纂撰、增删和传抄诸环节,均需要引入解构主义的思想。

目前看到的前80回钞本,其第24回到至少第30回,是拼接或言是窜抄进来的早期文字;第62、63、64、65等回的钞本,也是拼接或言窜抄进来的早期文字;而第67回繁简版则是保存相对完整的早期和晚期两种文字的章回。

目前看到的120回程本,是一个增删过的前80回,与未经增删的底稿后40回的拼接之物,是底稿性质的后40回拼接到增删过的前80回之上的本子。

人们对于后40回,往往是基于“一读”“一看”这种“感性”层面来认识后40回的,认为后40回的艺术性远不及前80回,没有按照前回所预设的思路延展开来,也没有出现脂砚斋、畸笏叟批语中所见到过的80回后之内容,故而不是与前80回具有一致性的稿子,而为后人所续。但并未见到有“理性”层面的论证。

笔者认为,假如后40回是按照增删的前80回所铺设的路子发展下去的,反而表明它有可能是续作;而没有按照前80回所铺设的路子发展下去的,才更有可能是底稿。同样,假如后40回出现的正是脂批所反映的内容,恰恰表明它有可能是续作;而出现的不是脂批所反映的内容,才更有可能是底稿。[12]

而对增删稿的前80回与后40回关系的认识,需要对前80回的文本进行解构。其中,建筑、方位、路线、人物、奴籍、生日、日期、时序、年龄、生死等,这些不易引起歧义的视角,是较好的突破口。

确定后40回的性质,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和单纯的意义,而是反过来能够影响到前 回的重新校对、解读阐释、评点,以及对诸版本重新评估的大问题,并将引发一系列大而新的研究课题之展开,对红刊、曹刊是利好之举。“多素材纂撰”“成书过程”“解构主义”,或许能够让我们更深入一步认识《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