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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三十五回(上):哭泣的板子

2022-08-19 20:01:36

我曾说过,《红楼梦》中我非常喜欢“顽童闹学堂”一回,一是因它写得颇有侠气,二是虽然异军突起,甚至可以独立成篇,却并不游离于整个情节之外。而宝玉挨打,是我特别喜欢的另一个章节。

这里需要澄清一下,打宝玉并没有“武侠”成分。尽管你可以牵强说隐约可见“武打”在内,但“武打”跟“武侠”是两个不同的境界。

宝玉挨打之于《红楼梦》,比方一个自行车轮子,断了一根辐条它照样可以滚动,没了轴承就散架了。宝玉挨打,就是《红楼梦》前轮的一个轴承。它紧紧地把整个红楼家族运转的所有辐条纠结在一起,梦的故事得以奔行浮展。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中特别引人注目的一个章节,连带直接原因在内,曹雪芹足足写了六回。从二十八回写宝玉与蒋玉菡的勾连开始铺陈,三十回是宝玉与金钏调情,三十二回金钏烈死,后面紧追的三回,风声鹤唳,高潮迭起,全部围绕宝玉挨打展开。

我们知道,曹雪芹的《红楼梦》前后二百多个人物,总共也不过写了八十回。宝玉挨打之后,蒋玉菡完全从小说中淡出,金钏也如她自己的谶言,“金簪子掉在井里头”,再也没有了波澜。蒋玉菡和金钏,他们在书中的出现,就是为宝玉挨打设计的。

打宝玉,是这么至关重要的一场戏,以至于作者暗设伏笔,曲曲折折,煞费心机一路铺垫下来。

我相信,天底下从没打过孩子的父母少之又少。大学时我曾信誓旦旦:将来我若有个女儿,我一定把她宠成小公主,绝不会弹她一指头,她要什么都会给她。当时好友很现实地反驳道:如果她非要天上的月亮呢?我说:那就只好把天砸个窟窿弄下来给她了。

后来,我的女儿出生。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头一年,几乎没离开过我的臂膊。那是真正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我以为世界会永远这样美好下去,她永远是全世界最甜蜜的小朋友,我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妈咪,我永远也没想到我会有气到流鼻血的那一天。

等我急急忙忙去翻看育儿经,发现即便全天底下最慈善的父母,哪怕是高举博爱的牧师先生,都认认真真写着:给孩子立规矩的过程,须打当打。

当时还特意咨询那些教育子女功成名就的家长,得到的喻示是:不能用手打,因为手是用来爱的,得用板子打,因为板子才是惩戒。

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突然发现古书和古装戏里那些“拉出去打二十大板”之类曾令人胆战心惊的戏码,居然是现实中令人可畏可敬的必要存在。而且,《红楼梦》中贾政老爹打宝玉一场,岂不也顺理成章,再难以此为据腹诽贾老爹假正经,不是吗?

不用翻开历史,就我们长大的环境,打孩子都是冠冕堂皇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棍棒下出孝子”,“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退回几百年,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年代,儿孙不如意,揍一顿,有什么奇怪的?

老子打儿子既然天经地义,贾老爷打打儿子,道学家和史学家们能耐他何?何况贾政五个子女中,出了四个品学皆优的杰出青年。从统计学的角度,这样成功的家长并不多见。贾政的家教最起码也在中规中矩的层面,决不至于不堪。所以,贾政打宝玉,我们首先要排除贾政非良善家长这个可能性。

贾珠早亡,贾宝玉直接受长姐元春一手调教。元妃娘娘学养兼得,算得上女中才子,她调教出来的宝玉是一个斯文有礼,聪慧善良的青年才俊。言语中元妃颇以此为荣,也说明了宝玉应是出类拔萃。这么优秀的一个好孩子,天底下那个心理正常的父母舍得亲手往死里打?

当然我们不能忘了宝玉的高贵出身,还有难以匹敌的爆表颜值,外加善意俯就人的软性儿。这些浑然天成的优点和优势,对男人对女人都是无敌的吸铁石。

要是宝玉长得像贾环那么猥琐,行为像薛蟠或冯渊那么放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未曾谋面的傅秋芳小姐怎会那么仰慕于他,相信金钏也不会稀罕跟他眉来眼去,蒋玉菡更不会对他一见如故,更不用提他挨了一顿打,周遭这些闺阁小姐和丫鬟们焦心不烂的样子。

如此优秀出众的宝玉,如果是个坐怀不乱的端庄君子,这些浮浪的糗事也难找上他。可他偏偏就喜欢在美女帅哥堆里打滚。色与情之于宝玉,就是水与鱼的关系。尤其是处于青春期的宝玉,本来就荷尔蒙无处安放,一天不招惹人就不舒服。

周围能允许他释放能量的,也就几个围着他转的丫鬟,几个亲密的姐姐妹妹。所以,宝玉天天在女孩们身上用心思,才博了个“没有一点刚性”的美名,连傅家来问安的下人们都觉得他不可思议。

心太软,就是宝玉的软肋。哪怕自己快被打死了,身上痛到“针挑刀挖一般”,还会不自觉地体贴到他人的细微感受,细致到连宝钗袭人这些聪慧过人的女孩子都不及。

但若因宝玉温存的个性,就说他是个纵欲的富贵公子,那真是冤枉了他。宝玉跟那些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有着本质的区别。他有他的持守和淳朴。跟他厮混的人其实是明白的,他们明白靠近宝玉的真正方式是跟他走心。

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局限,宝玉处在言行与内心愿望还没有达到协调的阶段。这种成长的冲突,常常把不相干的人搞得云里雾里,把事情搞得颠三倒四。跟蒋玉菡的绯闻就是这种情况下的产物,金钏被逐更是直接发源于宝玉的言行不够检点。

我们首先要承认,宝玉确实是这两件糗事的诱因。贾环敢在父亲面前编排哥哥,也非空穴来风。但蒋玉菡和金钏,这两个人跟宝玉的关系,其实也就停留在这个比较浅表的外在吸引上,既没到肌肤之亲,更没到心心相印的程度。他们只是偶然闯入他情感之路的同行者,遗憾地变成了他成长过程的代价。

这个皮相浮夸的公子哥儿,虽然一路用情,吸引了众多的青春男女,但真正走入他心灵深处的,到底只是那一个人。

他在色情的人世间游逛逡巡,外在像一匹温顺的羔羊,不敢放肆,浅尝辄止,内心却是一头孤独狂野的小狼,情海难填。不论是友谊,还是爱情,他内心都在渴慕一种纯粹高洁的东西。他在俗世繁华境中,寻求那个超出色欲的东西,如今叫做灵魂的共鸣。这种深刻的东西,贾爸爸不懂。

贾爸爸能懂的,就是贾府要出大事了。《红楼梦》里,几次写到贾政“嗅到”贾府衰败的气息,他的政治嗅觉非常灵敏。贾政跟好色的贾赦、的贾珍、遁世的贾敬、纵性的贾琏等人都不一样,他是贾府唯一对家族未来忧心忡忡的男性,他在贾府就是个识别兴衰的风向标。

蒋玉菡虽然只是个戏子,只存在了一回,但他的炫丽登场就如暗夜一颗耀眼的流星,刹那闪烁划过天际,背后却拖拽着一个能量巨大的黑洞。

因了他,我们得见贾府与忠顺王府的势力正面对接,也可以借此窥探后面将有的撞击、焚烧、灰烬与成灰的记忆。贾政预见了贾府即将在这个黑洞里沉浮,甚至被吞噬。尖锐的政治较量下可能发生的家族倾覆,是贾爸爸懂而宝玉不懂的。

金钏投井绝对不会导致贾老爹对儿子动用酷刑,曹雪芹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写了贾政说“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读者就真的相信贾府从无这样事情。小说刚开始,不就迎来了贾府少奶奶秦可卿的自尽吗?

一个时刻提放着厄运临头,总是听到鬼哭的人,是一个紧张怕事的人。贾政一生克勤恭谨,行事低调,唯恐出一丁点差池,猝不及防被忠顺王府找茬性造访,可以想象那根时时紧绷的神经,是如何的瞬间凌乱。

贾政毒打宝玉,正是因为他敏锐地嗅到了四伏的危机正向贾府扑来,他的恐惧是如此强烈,他甚至感受到了自己内心脆弱的战栗。

我并不同意给贾政“假正经”的名头。若他是假正经,谁是真正经?贾政,就是贾政,他的耳目心思是全部朝着贾府之外,时刻关注着政治局势。

贾政无暇家务,他的旁边却潜伏着一个时刻关注着他心思动向的儿子。应该说贾府中,贾环比任何人都肯花费精力去揣摩他们父亲的心思,宝玉反而懵懂。

一个自卑的人没有安全感,反而更喜欢操弄他人,尤其亲近之人的情感。若他再有阴险刻毒的个性,见利忘义的小家子气,那么这样的人随时随地都会成为危机的燃点。

温柔善良,是宝玉的天性,这种东西在贾环身上是一分一毫也找不到的。

贾环每次整治宝玉都会得手,这次的时机抓得更准。在他父亲最软弱惶恐的时刻,贾环趁机下套,又恰恰下在宝玉最大的软肋上,由不得贾政不震怒。

人在方寸大乱之下,很少刻意冷静下来分析局势。找不到应对之策的贾政,想那宝玉自小就只管抓那些花儿粉儿,如今果然应景,罢罢罢,我何不就此要了他烂命一条,省得将来无穷烦恼。贾政彼时的心思,是真想打死他。贾环真贾坏也。

宝玉挨打,就是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况下发生的。这里有家族外部争斗压力,有贾府内斗的阴谋积累,也是宝玉自身个性发展必有的遭遇。所有的线索呈现,都指向宝玉这次挨打,是逃不掉的一场厄运。宝玉就是那个最有价值的祭品,外争内斗波涛汹涌之时,杀以祭旗。宝玉可怜。

祭品的价值,在于它的牺牲能够改变危难处境,换来某种更高的利益。外在状态,打过宝玉后没有任何交代,但我们晓得其实没有什么助益。忠顺王府不会因为贾政打了儿子,而对贾府手软。忠顺王府或许只会冷笑置之:你演戏给我看?

而在贾府内部,打宝玉确实掀起了一场风暴。打了宝玉之后的这几天,全府的人纷纷出场了,各房的奶奶们,小姐们,各处有头脸的大丫头,管家媳妇们,络绎地都来问候请安。

黛玉站在花阴下,遥望着怡红院,耐着性子数点访客们,静等他们一波一波散尽,才好轮到自己。黛玉最醋的,自是宝钗跑来尽情献勤儿。她最巴望的,是凤姐和老太太别在那儿耗着了。

而我,却只管签到的名单里,有没有赵姨娘,其他人都是意料之内。

赵姨娘始终不出场,甚至没有派个下人过来问候,送点暖心鸡汤什么的,是不是意味着宝玉几乎被打死,全贾府的人都震动了,赵姨娘和贾环却既没歉意,甚至连做个面子的必要都没有?抑或他们娘儿俩心虚到无地自处,羞于见人?

他们的心思我们无从猜测,不过我们知道,这次巨大风波,贾环下嘴如此刻毒,却没有得到任何处置,王夫人也只是私下表示自己是“知情者”而已。

这就是大家族,看似等级森严,实则精力都耗费在扯皮上,管理反而松弛无力的结果。良莠不齐,但常常是优秀的那个要担当责罚。恶劣的行为得不到有效阻止,导致良莠双方势力旗鼓相当,最后生死相搏,甚至劣币逐良币,这也是家族从内崩塌的一个主因。

贾老爷如此处置宝玉,除了对外要交代,对内被设计,是逃不掉的表态之外,他自己也确实存着管教儿子的意志。

这顿打虽“不比往日”,有直接打死的嫌疑,人若打死了还怎么管教?但贾老爷确是高举着“管教”的旗帜。“往日”里宝玉被斥骂和挨板子,应是常有的事情。贾政对儿子的管教非打即骂,必须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才好,以致宝玉见了父亲就像耗子见了猫,哪怕找个地缝钻进去也比被父亲看见好得多。

没做父母的人,无法想象父母打孩子时,心里是如何的痛。板子打下去,皮开肉绽的是儿子,心碎成片的却是自己。但宝玉挨打之后,个性不但没有改观,反而更怂,跟父亲的关系也更远了。

棒疮还新鲜着呢,一听傅家那边差来下人,立即召见:

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

白打了,白疼了,这真是天底下所有家长的噩梦。

贾府上下女长辈们,对宝玉的态度,与贾政完全走两个极端。一方揍得死去活来,另一方宠溺到人间无双。我饶有兴味地看到,贾府女眷把这一场惩罚,奇妙地演变成一场亲情的盛宴。打得惊天动地,哭得昏天黑地,最后却爱得感天动地。

宝玉挨了一顿胖揍,揍出了贾府一味“太磨牙”的食法,这味饮食磨牙到都没有人给出正式的名字,什么“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因为太难做,面世以来只做过一次。看到那个繁琐的花样,无怪连薛姨妈都惊叹“想绝了” ,“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儿”。

这味“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跟宝玉的体性是一样的。它并不高贵,也不在乎是否有个高端大气的名头,但它别具一格,它的惊艳之处在于清香新鲜,慰藉体贴,允许人人分一杯羹。但真想吃它到肚子里,过程就是一个“磨牙”。与之无缘的人,不小心碰触了,恐怕就只能是泼洒和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