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河北省第四医院。我妈说那天同屋的生了个女孩。
我家住的地方叫和平东路,紧挨着石家庄的工业区。钢铁厂,焦化厂,电杆厂,灯泡厂,拖拉机配件厂等遍布四周,至于这些充满时代气息和印证当时工业水平的厂名改为石家庄钢铁集团、水泥制品厂、内燃机配件厂等大概都是以后的事了。
我家后院不大,但却种满了鲜花,后来凭记忆才查到那种花叫紫茉莉,是华北平原一种常见的普通植物。后院墙隔着的就是钢厂的机器修理分厂,俗称机修。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经常琢磨到底机修和苏修是什么关系,因为我经常看见'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机修工人翻我家后墙超近路,有时候还弄坏几支爬满墙的牵牛花,想必他们都不是好东西。直到有一天我因为贪玩被烫领教了钢厂的烫伤药,才对工人叔叔有了点好印象。
我家门口就是四路公共汽车始发站,而终点站则是和平西路的省二院,很多年后才延伸到新建的省医院和机场路。和平东路虽说是在工业区,但那时候路的两旁却是粗壮的垂柳,一直从钢厂到华北制药厂,而边骑车边撸柳树叶子的记忆可以一直追溯到上初中。这是我最熟悉的一条路,它连接了我奶奶家和姥姥家, 时至今天我仍然能回忆出那些四路车站的名字。
国棉一厂和印染厂之间有一个东方红电影院,电影院门前小广场有一个冷饮店,可以吃到冰淇凌。从我家坐四路车到印染厂是五分钱,到棉一是一毛钱,虽说只有一站之遥但却是五分钱的差别,所以我经常从印染厂上下车去东方红影院看电影,而省下的钱可以顺便吃上一勺冰淇凌,那个时候这是很奢侈的一件事。在东方红电影院我看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简爱》和《闪闪的红星》,都是彩色的。我记得看完《闪闪的红星》大人问我:你应该向潘冬子学习什么呀?我那时候哪知道什么叫中心思想,只是觉得胡汉三家的大宅子却跟我姥姥家很类似。后来我有几次在Youtube上重温这部电影,那首很优美的插曲“映山红” 仿佛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和平路上的东方红电影院。
另一个经常可以去看电影的地方就是钢厂的职工影院,几乎每周都有电影,只是我不是钢厂职工子弟,所以只能靠朋友的送票或者混进去。有时候会想起印象最深的一次混票被抓包的经历,可以顺便反思一下故作聪明地说瞎话的历史。那是一次过年,钢厂职工影院门口熙熙攘攘,好不容易蹭到门口人家把我挡了下来。“小孩,有票吗?”
“家属还要票?”
“你是谁的家属?你父母在那个部门?” 从那个检票的问的问题,我看出还是有希望混进去的。
“我爸在钢厂呀。”
“你爸在哪个车间?”
“我爸在轧钢车间。” 我从小在这周围生活,对钢厂的一些车间名字也能知道个大概。
“小型还是中型?” 我去,这车间还分大小呀?瞎蒙一个吧。”大型。“ 想必大型的更高级,他也不能小瞧咱。
“下一个下一个!” 人家看门的招呼下一个,把我甩到了一边。我过了很久才弄明白到底为啥这次没混进去,原来人家根本没有大型轧钢车间!
和平路上另一个印象深的工厂就是华北制药厂了。在和平路上骑了那么多年车,除了钢厂焦化厂的煤焦油味道就数得上华药的"抗生素”味道记忆深刻。但是华药门口罗马风格的拱门,拱门之上悬挂的西洋钟,几十米高的淀粉塔和充满异域风格的白色外墙,却与旁边破旧低矮的国棉二厂生活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年前有一次在美国听人说起华药,却是关于它的一个制药分公司生产的药不适合人类使用的传闻。哎,真是沧海桑田,没想到这家曾经挽救了很多人生命的大型国企也凄然落幕,只有和平路上飘过的“抗生素”的嗅觉记忆还深深留在脑海里。
国棉二厂正对着的就是广安街,而广安街的南端就是河北省展览馆了。每逢腊月,展览馆门前的鞭炮市场就把这坐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城市带入了狂欢的季节,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买鞭炮是很热闹的,可能广安街上还有其他的年货摊位,但不是重点记忆。当然那时候大众土产商场也卖鞭炮,只是威力远比展览馆广场老乡卖的逊色得多。那时候卖鞭炮的小商贩毫不吝啬,免费试放试听!此起彼伏的炮仗声混着纸屑飞溅的火药味道,几乎覆盖了和平路和长安路两条街道。炮市二踢脚的起飞高度超过了当时石家庄的大多数建筑,以至于家住在维明路的表弟说在他家楼顶上就能看到展览馆处的硝烟,仿佛就是《解放石家庄》的现场版。
那个时候的石家庄市的确没什么高楼,很多地方都能很清晰地看到西边延绵的太行山。尤其是傍晚日落时分的晚霞,更是能透过两座梯形大山山间的豁口洒落在和平路中山路的大街上。我不记得晚上有什么特别难忘的回忆,只记得窗外和平东路上的路灯下偶尔有三三两两骑车的路过,和夏天夜晚院里促织儿的聒噪声。
石家庄的秋冬时节也有常有雾和霜,但都是白色的。早上有时会听到街上扫帚的声音和清洁工的聊天声,还有仿佛慢板的马蹄混合着马车的铃铛声,那是老乡进城去华药拉泔水的。入冬前也不用去广安街买大白菜,有卖白菜的老乡从门口过,直接拦下就可以了。
都是些关于和平路的零散的童年记忆,年代不详。有一年回国,我同学拉我到和平东路旧居重游,那里虽然没有半点过去的模样,但我仿佛依然看见爷爷拄着拐杖,矗立在我家门口的身影......
我的小学是在石家庄郊区的姥姥家度过的,真正的母语是石家庄的获鹿话 (获鹿两字的发音堪称中国方言的经典),虽然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并不属于获鹿。
姥姥家在村南住,是个三进深的大宅子,比电视剧《大宅门》的门还要大,但是没有王府大。因为家里是地主成分,门口的狮子早被拔掉了。我小时候大门还在,大门上铁环大铆我还有印象,我也经常爬上那厚厚的木板,踩着门闩或者横梁荡来荡去。夏天的大门厅有过堂风,躺在门厅地上睡午觉,旁边姥姥扇着扇子轰苍蝇,是我这个地主后代最美好的记忆之一。
正对着大门厅是一堵影壁墙,墙顶都是瓦,这是北方真正四合院的一种建筑风格,那些影视剧里没有影壁墙的其实应该叫大杂院而不是四合院。从影壁墙拐进院子里是左右两面用瓦砌成的花墙,顾名思义是带图案造型的。穿过青砖铺地的大院,拾级而上,穿过北屋,就来到了足足有100平米的后花园,花园里有两颗桃树,每年3、4月份,那后院便是花和香味的世界。夏末秋初,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新鲜的桃子不能拿水洗,拿细笤帚把毛弹去最能保持原味。那时候夜空中的星星是清澈的,桃子是甜的......
花墙左右两边是葡萄架。,家里水缸里的水只用来洗衣服和做饭,而喝水就直接从井里提了,尤其夏天把西瓜存到井底,吃的时候提上来,那清凉的记忆岂能是电冰箱所能比的。别的小朋友家都没有水井,只有我家有,这是一段非常骄傲的记忆,这段记忆一直维持到两年前,有一天我在院里挖树坑,稍微挖深了一点,等第二天准备栽树的时候忽然发现坑底一汪清澈的地下水,我当时感慨万千,辛辛苦苦在美国打拼很多年,没想到充其量也就混了个石家庄农村70年代的生活水平!
小时候不知道这个村子是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古镇。一座虽比不上赵州桥那么有名,但却保持了最原始面貌的建于明代的石拱桥横架在村子的西头,母亲说那桥下曾经有水来着,她小时候见过,正是桥下的小河把这个村庄分为了南北两岸,而到了我这代却只见到了河床。满是浮雕的巨石,桥头虽然残缺但依稀可辨的狮子,被风雨冲刷了几百年,以至于有的石头或者部位十分光滑,当然也有我每天上下学路上布鞋和手掌的功劳。有一年带朋友回村怀旧,讲述每天从桥上过往的故事,朋友说没想到你原来还是个石头娃呀!
桥的北岸不远,就是石头娃上的小学。学生的教室很普通,但老师的办公室太不普通了。校长的办公室最高,需要拾阶而上,而且是那种整齐的条石台阶,门前的柱子至少需要两个学生才能合抱起来,巨大的青砖下是一排比我还高的石基。而老师的办公室在校长办公室后面围成一个像天井一般的院落,天井的地面全部都是石头或青砖铺就,无论是校长还是老师办公室都有立柱,而且房梁上都有彩色的图案。在石家庄地区真正的人字形的瓦房并不多见,而我就读的小学不但是瓦房而且还十分雄伟 (可能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相对雄伟吧)。大概是出国以后,无意中看到一篇关于石家庄的古迹介绍,我才知道这所小学始建于公元1904年!
我一上小学就参加了文艺宣传队,说来也算是圈里人了。只不过不是唱歌跳舞,而是给他们伴奏,具体来说就是拉二胡。我有很长时间搞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去唱歌跳舞,而让我学乐器。教乐器的老师姓王,他说小孩子你懂什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王老师是多面手, 无论手风琴琵琶二胡都操弄得很溜,但是也很严格,拉的不好他就踹。上小学的几年我们文艺宣传队到处去石家庄各地演出,我也有很长时间对二胡非常痴迷。还有学画画,我的美术老师专教水彩画,当大多数家里挂个猛虎下山或者几支竹子的时候,美术老师办公室却挂满了色彩艳丽的小桥流水。我们演出之余还经常游山玩水,几辆敞篷大解放拉着一帮小朋友,苍岩山大佛寺清西陵等转了个遍。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小学里的艺术老师都是河北师大艺术系毕业的,因为出身不好,才下放到市外郊区的学校,我也才知道,咱受的教育叫做素质教育!
都是流水帐,记了几笔零散的石家庄。忽然想起个故事,说一群游客来到法国的一个城堡,乘坐马车游览这座几百年历史的贵族庄园,其中一个游客就问这家贵族有后人吗?马车夫简导游回答说,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