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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时间两侧的词语——读撒拉族诗人韩文德诗歌

2020-11-11 01:08:16

时间两侧的词语

——读撒拉族诗人韩文德诗歌

文╱马丁

 

撒拉族是我国少数民族中的22个较少民族之一。作为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开始发展起来的撒拉族文学创作队伍,为数实在太小,而在有限的撒拉族作家群中,诗人却占有着多数比例。撒拉族文化人容易形成特殊的诗性心理气质,与其活过两次的民族命运和充满悲壮传奇色彩的民族历史不无关系。因为,置身于这样一种特殊历史大背景中的民族文化人,他们对自己民族历史和家园的追念情感,一开始便具有天然的诗歌特质,也使他们拥有了接近诗歌本质的先天性。


其实,这种诗歌特质先天性的信息,早在有关部族东迁传说中便已传递了出来。关于撒拉族先民自中亚撒马尔罕东迁这一决定部族命运的历史大事件的因果谜底,随着研究专家溯源研究的进一步拓展与深入,会发现有着多种可能性,也更能接近历史本真。但撒拉族先民却偏偏放弃了多种可能性而执意选择了口头文学形式的“传说版本”《骆驼泉的传说》世代相传。这一“放弃”与“选择”之间的良苦用心,着实意味深长。“传说版本”中有三个相关联的核心亮点不容忽视,更不可以“他说你听过”或“你说我听过”之后,转身便淡然处之:一是带着《》———宁可背井离乡,也不能丢弃伊斯兰民族的信仰根本与最终的精神追求;二是带有故土的“水和土”———此水土与彼水土相吻合,乃定居之地也;三是“白骆驼卧泉化石”———以近乎神话般的奇迹神示“除此非彼”的安居定然———这种创造性的想像力,充分彰显着撒拉族先民的神性境界和诗性气质。而想像力和创造性是文学尤其是诗歌的灵魂。可否这么说,撒拉族文化人血脉中一开始便贯通着诗性钙质与诗歌情结?


而要走进韩文德的诗歌,有必要适当了解其最基本的诗歌写作背景特征。其一,定居并繁衍在其两岸的撒拉人的黄河,或者说韩文德的黄河,有其特定的地理段位———刚刚离开源头,又与源头遥遥可望———在这条河流上游的中部。这段黄河对韩文德来说,是降生之地和成长之地。因而我们不难理解,在韩文德一系列诗歌中,黄河作为一个主题性的意象频频出现。其二,撒拉族于公元13世纪的战争大背景中,告别自己部族的发源地中亚撒马尔罕一带,流离迁徙,定居在今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境内的黄河两岸。因而,在今天的中华版图内,撒拉族是为数不多的外来民族之一。也因之,上述段位的黄河,对撒拉民族来说,是再生之地,而不是源头。作为这样一个民族的诗人,在他诗歌写作的精神行程中不能不去追寻血液中有关民族的曾经的记忆。其三,撒拉族信仰伊斯兰教。韩文德的祖父便是一位在撒拉族地区颇有名望的大,文德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生活在祖父身边,这使得他较之同族同龄人更早、更深地受到伊斯兰文化的熏陶。以上背景特征,足以使文德对这个世界形成自己的理解方式和面对姿态。


文德对黄河倾注了太多的情感与爱恋,他早期的大部分诗篇都与黄河相关联。如:《撒拉人的黄河》《黄河:另一种情思》《记忆黄河》等等。“黄河的血液是我的血液/黄河的呼唤是我的呼唤”。这种近乎与所写对象的同呼共吸、物我合一的爱恋情结,缘于在文德的情感理解上,黄河就是撒拉尔家园的代名词。“这是一片流动的土地/每一峰浪尖/起舞着一部血与泪的历史”(《撒拉人的黄河》),当撒拉族祖先尚在命运未卜的迁徙途中时,是这片“流动的土地”以其慈母般的胸怀接纳了他们,并以其乳汁养育了一个民族繁衍成长。因而,即使是失恋的情歌,文德也甘愿面对黄河坦然相诉:“五朵浪花渐次盛开/五场梦醒:你不来/浪花的美丽因此缺少一半//今夜我是河岸惟一怀旧的人/是惟一为你拼接碎梦的人”(《情思》)。他于其中纵情吟唱:“我祖先吆喝过欢笑过壮烈过的黄河/汹涌的涛声和金亮的童谣/迷醉过我的童年。”直至“迷醉”到寻找近于膜拜的最佳姿态:“俯身这条河流/我说不出什么/一种石头的跪姿感人至深”《俯身这条河流》。


当以写作初期众多的诗篇初步完成了对以黄河为象征的他的降生之地、成长之地———撒拉尔家园的关注与颂唱,文德陷入了一时的孤独,或者说,这原本就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只是在此时,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孤独的痛楚。他拿起洞箫,吹响了怀念中伤感的箫音。这一声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在意的“箫音”,对韩文德的创作是一次意味深长的转折。因为,孤独者伤感的怀念中那些心灵的真实独白或梦中呓语,往往要比颂歌更能切入诗歌内核。孤独使他难耐冬季寂寞的雪夜:“我很想打开房门/希望有一双脚印出现在门口”(《这个冬季》);孤独使他伤感:“而我的四周除了隐身书籍的大师/生育的花瓶束紧腰身/粉脂的窗帘解带宽裙/我是如此的伤感”(《伤痕》);孤独使他将目光移向坚实的大地,更深地关注那大地上父老乡亲的生存状态:“在流泪的同时/我常常想起一种弓身的姿态/他们翻动了一生的土地/却从未翻开自己”(《流泪的同时》);孤独使他发出沉郁的生命追问———而当发出这一追问时,他盲目又锐利的诗思无疑伸触到了那个宿命的民族历史的源头和血液的源头:“黄昏的宣礼声中/我在想:我是谁的黑头白羊呢?”(《我是谁的黑头白羊》)孤独使他从时间的这一侧,透过“把少女洗涤成老妇的雨水”(《睡眠的水》)看到了时间的另一侧:“灵魂启程的钟声已经敲响/在预言里/成群的影子聚集在镀金的门口/宁静中期待开启”(《五十七号作品》)这是信仰的预言中熟悉不过的门,谁也不曾从中返回而不能得以描述的门,每一颗启程灵魂的必经之门。他听到了遥远的召唤:“有声音在说:今夜,你将/重返出生之地,吸最后一口气/将自己吹灭”(《红与黑的诗歌》)。这句堪称神来之笔,写出了人之生与死临界场景中肉身将止、精神复活的信仰之境。缺失信仰而只注重生活世俗细节的诗人是没有这种本能和悟性的。由此,文德水到渠成地思考到了《关于死亡》这样一些人类重大命题,进而开始了长诗写作实验。


长诗写作是撒拉族诗人的传统。这是由其尴尬的文化处境决定的:撒拉族虽然有着丰富多彩的口头文学,但在另一方面的缺憾是,既缺乏有关民族的系统的历史文献资料,必然影响到人们对于这个民族更深层次的了解;又没有产生诸如长篇小说或影视作品等叙事性载体的发掘与演绎,从而再现其丰富而神秘的魅力。就在这样的背景中,诗歌站了出来,并逐渐担当起这一职能———从第一代诗人秋夫到第二代诗人马丁,再到第三代诗人韩文德,都以各自不同的长诗展开了对民族历史、生命家园、精神历程的现代诗歌叙事,从诗意层面开掘并再现着撒拉族神秘苍茫的人文历史风景。作为撒拉族第三代诗人的韩文德,“他的长诗创作涉及生与死的对抗,沉沦与救赎的巨大宗教母题,立足古老的信仰根基,在对人性的一次次深刻体察中,不断亲近信仰的实质,并以一种纯洁的心灵质地对抗着当下无所不在的现代性危机,并在诗性书写中获得了一份灵魂的安顿。”(阿甲《接受光明的洗礼与渲染———韩文德长诗创作与精神“救赎”主题》)


《关于死亡》是文德长诗试验写作的收获之一。值得一提的是,文德在这首诗中没有过分渲染“死亡”的恐惧,相反,从他对“死亡”来临状态的生动描述,令人感受到“死亡”来临的无穷美感:“时时刻刻/死亡,像鹰一样君临。长空振翅/在童话般的村落上空动情歌唱。”进而表现出在“死亡”面前人类精神的强劲与不屈:虽然“死亡的手”在我们“呼吸与缄默之间舞蹈不息”,但人类依然“不断地接近阳光/以庄稼 民谣 汗水/以执著燃烧的姿态/那样炽烈地拥抱着自身/和每一寸时光。”其中,无不闪烁着伊斯兰文化中关于生命与死亡问题的达观姿态与博大精神,也显示出诗人一定高度的精神境界。


长诗《世界的血》以“诞生”、“苦难”、“巨梦”、“最后的广场”四部分组成,展示生命诞生、历尽苦难、最后走上通往天堂道路的全部历程。这首想象瑰丽、意象繁复的用力之作,让人不由得想起但丁描述游历地狱、炼狱、天堂三界的经典《神曲》。受惠于经典的影响和启示是不言而喻的,所不同的是,《世界的血》所要表现的是从一个生命个体的孕育诞生,到生存过程中“蒙难体验”的书写,从而到达人类共同的“心灵救赎”的主题。因为,对光明与真理的渴求是任何一个来自黑暗深处、历经磨难与痛苦的人共同的心愿。从这个意义而言,《世界的血》具备某种史诗的高度。


创作于1998年底的长诗《光焰的颂辞》更使我惊喜:它使作为诗人和朋友的韩文德在一跃之间站在了我目光注视的高地。全诗共分7章,洋洋500多行。题材源于《圣经》《》中关于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诗的基本基调定在第二章第一节的4行文字上:“罪恶的受孕/是在美蛇微笑的深夜/从那一刻起,整个人类/如临秋天 变成了大地上受难的花朵”。长诗从这一基调出发,为我们渐渐展开的主题是:在圣光普照下,人类因“罪恶”被放逐出伊甸园之后的苦难历程和精神历程。诗人试图传达给我们的,必将是复杂、博大、沉重的寓意。因为,我们在阅读中毕竟碰到了如此大胆的叩问与回应:“……我们是谁/在光焰的造化中/我们先于时间而孕/我们后于时间而生。”


《幻影碎片》是文德长诗写作的另一种尝试。相对于以往结构严整、主旨高调的长诗形式,这是一次自我松绑。他运用更为轻松的、散章的形式,怀揣崇高如“幻影”的精神信仰,打捞遍地诗意的生活“碎片”,即兴书写对生活间隙里一瞬间的感触、一丝蓦然袭来的伤感、一场突然生发的事件等等。


2013年的第四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上,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带着他的中译本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来到青海高原,在蔚蓝的青海湖畔摘走了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长诗《孤独与花园》即是韩文德对当代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诗歌诗性解读的收获。这既是对一位诗歌大师的亲近,也是对一种诗歌精神的致敬。难能可贵的是,在领略了阿拉伯当代诗歌的魅力以及阿拉伯文化鲜为人知的深度与活力,并与阿多尼斯的“叛逆、拒绝、变革、超越”意志既有共鸣又有异存的激发天赋的诗性互动中,韩文德依然呈现展示了信仰精神的坚挺守护,并以这种坚守积极回应着当下生活:“我是祈祷者。诗人,父亲和儿子/……/我是至高者培育在大地的花朵/我没有选择/血缘注定了朝向/清气上升:天堂就在头顶/浊气下沉:火狱就在脚下。”


每每读到文德的这些诗句,犹如来自时间两侧的词语,让人心灵为之一震。是的,来自时间两侧的词语才是智慧的,良知的,也是悲悯的,温暖的。也只有经历过时间两侧的苦难锤炼后发出的词语,才那么纯粹和坚韧。(来源:青海日报)


 

  (此文系韩文德诗选《孤独与花园》序言,因版面有限,本报有删节)

 

—微信号:qhds2014—

  

马丁,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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