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烟花》以昆曲《烂柯山》之《痴梦》一折开场。随着梦里人崔氏唱词的展开,刹那间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穿越至氤氲梦幻的昆曲演出现场。我以为文字就会这么袅袅娜娜地继续下去。但是,王稼句先生写到崔氏梦醒,却玩了一个变脸戏法,由文艺范转换成了学术范。
传统上,散文有叙事、抒情、议论三类。近二三十年来,兴起一种新的类型“文化散文”,或称“学者散文”。以“文化”、“学者”风格来形容《吴门烟花》固然很贴切,但它和很多贴上“文化散文”标签的作品又有明显不同,就是具有更强的学术性。也许以“学术散文”或“文史散文”名之更为恰当,其特点是是将大量史料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以学术方法展现社会变迁。如首章《痴梦》,征引文献达三十多种,其余各章亦相左右。然而,史料越是丰富繁杂,真伪混杂、虚假相因、互相牴牾的情况越为突出,使人如入迷局,满脑浆糊。当然,这难不倒王稼句先生,即使是权威、正规文献的史料,他也能看出问题。比如《郑虎臣》一章,洪武《苏州府志》记载郑虎臣原籍苏州,王稼句先生以充分的证据考察了这种说法之可疑。对史料的去伪存真,对矛盾现象的合理解释,反映了作者深厚的学术修养。读者从中体验到悬案破解的愉悦感,亦是一般文化散文所不能给予的。
“学术”二字常给人“枯燥”的观感,然而王稼句先生在学术意识中融入对人物命运的关切与体察,在史料构成的主旋律中加入情感浓烈的音符,文章往往落脚于对人事沧桑、人物命运的感喟。因此,阅读《吴门烟花》既是学术之旅,也是读者和书中人物的情感碰撞之旅。如《真娘和泰娘》一章,作者将笔触深入泰娘寂寞荒凉的内心,“她只能漂泊于江湖,故乡相隔千山万水,自然回不得了,她心头的痛楚,又有谁能知道呢?在那避远的地方,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然而她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虽然掩饰住她满面的泪痕,但掩饰不住她对往日繁华绮丽的伤逝,掩饰不住她对人间平凡生活的向往。”如此细腻的情感文字在学术文章中是罕见的。
关于书名中“烟花”一词,王稼句先生说“并非特指什么,几乎可以容纳它的不同意见……当然风月故事,风尘艳迹,那就更是本色了。” 故此,书中份量最重的“烟花”是风尘女子。作者为什么如此关注风尘女子?他在后记中有交待,即“记述一点往事,让读者知道一点历史的沧桑、风俗的转移和人物的命运。”说得颇为概括、理性而无趣。而当我们深入作品时,可以看到作者更为丰富的表达。
《杨绛子》一章,作者引用了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中对“绸缪鼓瑟之小妇”的赞美之言。显然,作者与陈寅恪先生的立场是一致的——风尘女子中不乏气节高贵者。她们技艺超绝,泰娘舞如惊鸿,小红色艺双绝,卞云装琴诗书画俱精,陈圆圆唱曲能让人欲仙欲死。她们重气节亦不输士大夫,清兵平滇时陈园园投池自尽,无疑为保全名节。杨绛子远离尘嚣,归心禅悦。令陈寅恪先生倾尽晚年之力作传的柳如是,竟然为杨绛子所鄙视。因此,作者笔下的“烟花”是没有一丝风尘俗艳的,对她们寄予同情、怜爱当为人之常情。当她们遭遇不公时,作者愤懑;当她们命运坎坷时,作者伤叹;当她们遇到有情人时,作者欣慰。如《青衣小红》一章,写姜夔和小红两情相寄,“在白皑皑的雪光里,一切都清旷而宁静,小红唱起了姜夔新作的词曲,而姜夔呢,也吹起了洞箫……就这样,小红随姜夔而去了。寒水迢迢,橹声欸乃,夜色渐浓,一叶小舟远了远了,终于消失在浅黑与暗黑的水天之际。”在这些女子中,陈园园结局最为悲惨,作者笔墨亦最为沉痛:“她曾经沧海,也不再年轻,对人世间的一切,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望了望山外的残阳,正如血一样染红了近处的林麓和清潭,便毅然投身,听得水声,只见一缕白绫在水上飘浮。”
大师季羡林将散文分为松散派和经营派。毫无疑问,《吴门烟花》属于经营派,最突出之处是作者非常重视情境的构筑。《吴门烟花》中,苏州园林是重要书写对象,而作者的书写角度是其沧桑变迁。《花石》中的朱家园,《梅花墅主人》中的梅花墅,《拙政园丽影》中的拙政园,《绣谷饯春》中的绣谷,兴盛之时,或林泉之胜,二浙无比;或暗香疏影,江水周流;或茂树曲池,广达百亩;或长廊回环,杂花夹莳。惟其曾经繁华,其衰败才引人感慨。一所园子的兴衰与国之兴亡、家之荣枯密切关联,因此才有“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哀叹。而作者的感叹与此相类,多以“境”的描写代替“情”的抒发。如写朱家园的消亡,“据说,某年在朱家园里建街道工厂,拆去残存的楼阁亭台,将太湖石假山一并推倒于荷花池中,用土填平,在上面盖了几间简陋的厂房。静夜里,机声隆隆不绝,一轮明月映照的,只有几株老树罢了。”如写拙政园主人遭流放时,“故园正在江南的春风秋雨里,那亭台楼阁,那水上的绿荷和林中的鸟鸣,是那样清晰,又是那样虚无缥缈。”
再回到《吴门烟花》的开头,王稼句先生写昆曲演出氛围:“晚秋黄昏,小巷杨柳,人家灯火,淡淡月色映照着古戏台高翘的水戗。”温婉优雅的江南,文采富丽的江南,扑面而来。读者一下子进入到苏州文化氛围中。
以昆曲拉开帷幕,实在是很好的安排。
昆曲诞生于元末,此时苏州已有一千多年历史了。可说昆曲是浓缩了吴地人文精华的尤物。钱穆先生说昆曲“剧情表演之曲折细腻,其剧辞组织之典雅生动,其文学价值之优美卓绝……此亦由当时江浙一带文化环境小而密,学者聪明,乐于随俗,而始有此等杰作之完成” 。
换句话说,只有苏州才能孕育出昆曲。对苏州的美好,体味最深的莫过于当过苏州刺史的白居易。他离开苏州后,仍对其念念不忘。念其风景,则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念其风情,则云“境牵吟咏真诗国,兴入笙歌好醉乡”。念其风俗,则云“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白居易的苏州还没有昆曲,但有歌舞戏。吴娃身如弱柳,媚眼含春,娇语解颐,白大官人自己醉了,却偏要说“醉芙蓉”。昆曲唱腔缱绻,用词典丽,语音绵软,一定吸收了吴娃歌舞精华。
吴娃与昆曲,是吴门烟花中的双生花。两者相互依存,相得益彰,缺了一方另一方就会黯淡。以昆曲在苏州文化中的地位,是值得王稼句先生大费笔墨专为一章的。然而,它只在帷幕拉开时快闪了一下,却再也没有出场。读者的胃口被狠狠地吊了起来,到最后都没有得到满足。
王稼句先生,不带这么玩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