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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世 | 凤凰于飞

2021-01-16 20:32:04


他骑着马远去。


青衫落拓,散发着些许他所特有的清冷气息。


雪一般盛开的梨花,和着风纷扬而下,弥散于他的发间、衣上,和他的背影一起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清绝的背影,一如当年的初见。年幼的她来清平谷拜师,在纷纷花雨中遥遥望见的,便是他吹笛的背影,彼时溶溶暖风习习而过,风声悠扬,笛声悠扬。青衫疏朗的背影,恍若一场隔世的梦境。也就是那时她才得知,才情卓绝,名动天下的“云中妙笔”云疏迟,竟是眼前这位略显清癯的翩翩少年。


——世间怕是再也寻不到这般卓然的身姿了。当时年纪尚幼的她不知怎的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当年,她在漫天花雨中走近。而今,他在漫天花雨中远去。


她茕茕立在梨花的尽头,红唇倔强地抿出微笑的弧度。那时的她未曾料到,自此,她的世界再未有过春天,而那场隔世经年的花雨,却携着他衣袖间的冷香,夜夜袭入她的梦境。


他却在这时回过头来,侧脸有玉一般清冷的轮廓。她不禁又回想起十四岁那年,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照他的模样捏了一个吹笛的小人儿,满心欢喜地送给他,得到的回应也是这么一个侧脸,和一句平淡的:“莫将心思花在无用的事情上。”


如今,他依旧是这副无波无澜的语气,一字一句,不喜不悲:“若我一去不回,你可另择去处。”她先是一愣,随即将唇角的笑抿得更加明艳,昔日青涩的小女孩已然出落成亭亭玉立的佳人,“另择去处?”她重复,模仿出他语气中的疏离,“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沉默片刻,不带留恋地转回脸去,驱马前行。



微风拂过,梨花如雨般落下,他的背影消失在花雨的彼端,而她站在满地落花里,任由风将她的笑容吹得支离破碎。


这些年来,她始终陪在他的身旁。


他吹笛,她便在一旁的树下沏一壶好茶等他;


他作画,她便在桌案边为他铺纸研墨;


他喜花草,她就搜集了养花植草的书籍日日研读;


他爱音律,她就每天抱着乐谱揣摩琴技;


他好诗书,她就执意翻阅那些晦涩的典籍,只为了找到那篇他心仪的诗句。


她心存侥幸地想,如果自己变得足够好,好到够得上与他比肩,是不是就可以离他近一些?坚持下去,就算头破血流也不要留有遗憾。每每,她这样开解自己。可她哪里知道,这份执念不会让她头破血流,只会让她的心悄无声息地燃成死灰,再无波澜。就像今天,他最终自她的视线里了无踪影,带着他成谜的去向,和她从来未能知晓的心思。心里奄奄一息的火光,和她长久以来的倔强和坚持,在花影下明明灭灭,终于溃不成军。


——“另择出路?……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在四月的暖阳下失声痛哭,还是没有说出余下的话:


——“只是师父,我等了你这么久,不是为了这一句无关痛痒的‘另择出路。”


小时候,在书中看到这样一句话:“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处着相思。”那是尚是年幼,不懂这话里有着怎样痛彻心扉的无奈,却为字里行间的悲凉伤神了好久。如今想来,真是一语成谶。

 


他走后第三天,她在他吹笛的亭边新栽了一株桃树。她想,等他有朝一日归来,看到院子里的新枝,就会知道,有人在这里等他。这之后,每每心中郁结,她都会来这里种下一株桃树。清平谷气候温和,桃树长势喜人,渐渐成了一小片树林,她在林边抚琴,等着那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她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日思夜想的身影。


他走后的第三年,她的父母过来接她回家,一同到来的,还有他的死讯。才情卓然的“云中妙笔”,自小便身染怪疾,在一次寻医问药的途中,病情加重,从马上坠下跌入悬崖。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将一株新枝植下,手中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后沉默地将土填好,打理了枝条和叶子。长发垂下遮住半张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半晌,她缓缓开口:“好,待我打点一下回家。”


她曾在等的几近绝望的时候幻想过离开的这天。她猜自己会哭,为自己付诸流水的心意,和未被回应的等待;或者会笑,挣扎过痛苦过彷徨过,最终释然的笑。她没有想到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她竟是如此平静。只是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死去了,猝不及防又意料之中。

 


回到家中第四个月,她的亲事定了下来。


大婚之日定在九月中旬,那天的清晨带着初秋的凉意,本该端坐闺房等待迎亲队伍的新娘,却只身跑去了清平谷。


九月的清平谷芳菲尽歇。桃林尽头,他喜欢吹笛品茶的凉亭旁,是她为他立的衣冠冢。


她着一袭大红的喜袍,妆容精致的一张脸美丽不可方物。


她将一坛上好的花雕放在他坟前,又取了两只白玉盏,斟满酒,举起一盏一口饮尽。似乎呛到了喉咙,她半晌才开口道:“师父,我来向你道别。”



言罢执起另一盏酒,举到眼前:“这一杯,我敬师父多年栽培……”


她斜起酒盏,酒未落下,她的泪倒先滴到了他的坟前。


“师父,我……能叫你一声疏迟吗?”


回答她的只有萧瑟的风声,和酒洒到地上的声音。


“疏迟,我等了你那么久,可是我……可能没法再等了。我要嫁人了,如你所愿,另择去处。”“我不会再烦你了,你可以回来吗?”


红衣明艳的女子,在清秋的日光下泣不成声。

 

而就在张灯结彩的新婚夜,他带着满衫的疲惫和风尘归来。


九死一生的求医路,因某些机缘巧合,方得拨云见月。倒也好笑,回来的一路上,听到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死讯。说起来,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能活着回来。他迈着满是倦意的步子回到谷中,青衫落魄却掩不住骨子里的俊逸疏朗。走过熟悉的梨花林,看到的,是被人精心照料的茁壮的桃树,和自己的坟冢。


“恩师云疏迟之墓”


娟秀的字迹,明显出自她的手笔。他俯身轻触墓碑上的字,目光落到了散落在一旁贴着囍字的酒坛上,嘴角攀上一丝苦笑。


自此,世间再无“云中妙手”,清平谷却多了一个喜植桃枝的种花人。

 

睡梦里,恍然听到弹琴的声音。


梨花纷纷时,想起那个倔强的笑容。


甚至有时,会想起病情一度恶化,不得不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出谷寻医的那天,梨花纷扬。


他说:“若我一去不回,你可另择去处。”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是:“若我有幸归来,你……嫁我可好?”

 

若故事就此结束……



一年之后,她举家南迁,准备远离这久居的故土。


她最终没有嫁做人妇。迎亲队来的前一刻,她反悔了,哭闹着让家里推掉了亲事。有幸目睹了那般清绝卓然的身姿,世间的寻常男子,又怎么入得了眼。


那是一个日暖风和的四月天,清平谷中梨花正开得肆意。她打算最后回来一趟,取走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桐木琴。那把琴,是他送的拜师礼。


走进林子,看到了满园零落的桃花,像雪的尽头点燃的云霞


天上是细碎的流云,空中是雪落般的花雨,清风拂过,吹动不远处凉亭的水晶帘。故地重游,原来是这么一个百感交集的词。她收拾着自己的旧物,却不经意间带出了一方纹路精巧的锦盒,放得极隐蔽,显然是被人有意藏置的。迟疑着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两个泥塑小人儿。



其中一个捏的是吹笛的青衫男子。手法用心却略显稚嫩。


另一个手法明显成熟许多,是一个弹琴的女子,眉目间有明艳的光彩,像极了自己。


——“师父,我捏了个小人儿,你看像谁?”


——“莫将心思花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这份心意终于传达到了,只可惜,迟了太久太久。


她捧着这两个泥人,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隐隐有笛声传来,悠扬的笛声,不绝如缕。她慌忙起身,跌跌撞撞推门而出。


桃花树下,吹笛的男子青衫落拓,几道日光为他嵌上温暖的轮廓。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笛声停了下来。他转身,正对上她错愕的泪眼,他将笛子收入袖中,脸上的讶异转成嘴角温暖的弧度。


“别来无恙。”他缓缓开口。

 

彼时起了风,他在漫天花雨中徐徐向她走来。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文字 | 衾砚

图片 | 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