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尘杂,世态荒芜,还是好好儿看戏吧!
有人问我,那么好看的电视剧不看,那么有趣的综艺节目不听,那么直白的网络直播不关注,偏偏沉迷于这生涩古奥的戏曲中,为什么?我说,还是好好儿看戏吧!
有人回答,某电视剧的叙事结构极其精妙,某综艺节目的思想立意极其深刻,某网络主播亦是个有才华的人。我纷纷不听,只是摇头,还是好好儿看戏吧!
李泽厚先生没有直说,但他的思想中始终隐藏着一句潜台词——能够欣赏过去的艺术才有资格谈论艺术。为什么?因为过去的艺术挟裹着时代的价值,淘洗出思想的精深,如同一个簸箕,筛过了糟粕,只剩着真善美的种子,不是么?
纵然这电视剧综艺节目网络直播有一百个好,它们终究是“泛娱乐时代”的产物。有人又怒了,戏曲最早不也是用于娱乐的吗?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这历史的簸箕,已将其娱乐性筛散,飘入空中,荡然无存了,就好比青铜器的颜色因为氧化的缘故变了色,却赋予了其新的形式意义,所谓“功能和实用”,早已被封进历史的尘埃之中,成为一个述说的幻影。
所以,戏曲成为了严肃艺术,这是历史的选择,自然的分辨,艺术的自律,还是好好儿看戏吧!
过去的一月,为一大群同学介绍了七出戏,文武兼具,唱念兼顾,尽可能消除学生对“戏曲”的种种误解,戏曲,绝不是所谓的糟粕,更不是束之高阁的天外来物,它扎根于土地,渗透出品不完、道不尽的香气,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些不知欣赏了多少遍的作品,为何还能打动我?恐怕,得追溯作品底下共通的人类情感吧!
我说,程婴杀子的瞬间,我感动得不能自已。大无畏的奉献,大恩情的报答,大承诺的实践,所有的行动集中于一个“义”字,有人说,程婴漠视生命价值,虎毒不食子。但,请问在“义”的维度中间,在如此完备的自我证明中间,是谁给了你反驳的权利?“用一个生命换取三百个生命”的解读,不过是现代人矫情而自私的误导,在《搜孤救孤》的道义中间,从来没有旁的介入,一切只是忠诚,孤注一掷的执行,请问,这不是作为人所独有的惊人爆发力吗?
我说,《小放牛》中的牧童,叫住了问路的姑娘,他说,能给我唱个小曲儿听听吗?小姑娘竟不顾着赶路,好啊,说唱就唱,你可要帮腔啊!牧童和姑娘,是自然中的牧童和姑娘,他们的关系真切而单纯,他们或许产生了一见钟情的爱意,或者分别之时回头留恋,但这不正是自然所为吗?他们二人的真挚相待,已足够代表花花草草牛牛羊羊的天然联系,那一刻,我感动得不能自已。
我说,《三岔口》客栈中的武生和武丑在黑暗中一顿较量之后,大花脸秉烛及时赶到,矛盾瞬间化解,原来,这不过是一场戏啊!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人世间的关系,不正是在层层误会与化解中更加紧密起来了吗?好一出戏,好一场假戏,但为何观众被这“假”震慑,原因不言自明,这“假”的门罅里,分明藏着“真”,审美的距离,求真的艰辛,全在这一刻化为落地的包袱,我感动得不能自已。
我说,武大郎对潘金莲讲,骑驴去哥哥家吧,潘金莲说,哪有骑驴的道理啊!我要骑马!武大郎雇不到马,只有这驴了。这个段落中,潘金莲是被动的,她欣然地接受,自足地安慰,却不是逆来顺受。这样的艺术无比健康,它承载着人心中最宽厚最淳朴的那一部分,走就走,骑就骑,脚程慢算得了什么?不舒坦算得了什么?人物是自信的,不如现代人这般卑劣、虚情、假意。当《五花洞》中的假潘金莲一开口,我竟听到了牧歌,那一刻,我感动得不能自已。
我说,虞姬拔剑的一瞬,我感动得不能自已。霸王藏藏躲躲,不可,不可,虞姬假装手指一方,大王,汉军他,他他他,杀进来了,大王扭身,虞姬拔剑而亡。这虞姬在做些什么?求死?不让死硬要死!有人又要诟病了,漠视生命,忽视自我,是的,没法沟通,这十面埋伏的千古悲歌,只能到琵琶曲中独自会意了。
我说,马超一个身段,张飞手中的枪也掉了,徒手搏斗,几近天明。就这么敲敲打打,就这么叮铃哐啷,就这么手舞足蹈,就这么一招一式,就这么没完没了,有人说,戏曲里的人物不够真实,标签化,脸谱化。我说,当我从形式的包围中读出了人物,我感到你们都弱爆了,欣赏的快感不过如此罢!那一刻,我感动得不能自已。
我说,宫娥们龙套排开,杨玉环登场,角儿来了,大戏正式开始,那一刻,我感动得不能自已。我不是看故事的,也不是看形式的,我分明是这场仪式中间的一位修行者,在这一方浅浅的舞台底下,永无休止地攀爬,我明知那终点必将是“西西弗斯”式的悲剧结局,但我义无反顾,因为个体生命,,获得了实在的意义。
还是好好儿看戏吧!